第二章

小雅记得，那天是去取初中毕业证的日子，之前一周的中考，她自我感觉发挥得不错，等到一周后去学校领毕业证的时候，她才意外地知道自己居然过了重点线8分，这意味着她可以去父亲的母校，静安中学上高中了。

那天的天空格外的晴朗，连续一个多月的黄梅天终于结束了，上海的夏天总是因为黄梅天的关系，感觉上要比北方的城市来得更晚一些，阳光透过茂密的法国梧桐，在还没有干透的路面上撒下片片斑驳的金色，浦东的开发刚进入第三个年头，路面上不时有满载建材和石块的卡车隆隆地驶过，碾碎那一片片的金黄。

早上父亲开着新买的桑塔纳送她去的学校，并且关照说他要去南京一趟，晚上可能会晚点回来。车开到校门口，她突然有些情绪低落，她很希望父亲能陪她一起进去，因为她知道这一天班里有很多同学父母会跟着一起来，见证孩子生命中的第一个值得铭记的时刻。

父亲笑了：傻丫头，爸爸今天的确有要紧的事，不能陪你去学校了，自己去吧，爸爸会给你买礼物的，小雅最棒了。

她默默地点点头，下了车。父亲很潇洒地打了把轮，掉头又倒回她身边，摇下车窗，对她招招手，说：有什么事，打爸爸的大哥大。

小雅笑了笑，应了一声，就进了学校大门。

校门口的一丝惆怅很快就被看到好成绩的喜悦给冲得无影无踪，即将面临分别的初中同学此时突然意识到友谊的可贵，纷纷在一起互相在对方的日记本或者什么的扉页上写祝福，写期待。小雅也加入了这帮人的队伍，她平时比较静，话不多，只是跟自己宿舍的几个小姐妹偶尔聊聊天，班里的男孩子她几乎都不怎么和人家说话，但是这一天她发现自己真的特别受欢迎，那些男生争先恐后把自己的本子给她，希望她能在自己的本子或上留点什么。

小雅很认真地给每个同学写留言，不过内容都是些祝你一帆风顺，或者是前程无量之类的客套话，几个男生也开始传着写她的毕业纪念册，传着传着突然哄了起来。小雅有些不明就里，去要回本子来一看，大多留言都和她留给别人的没什么区别，但是有一页上却有人留了一句相当直白的话：

吴小雅，我爱你。

落款是赵磊。

小雅对这个男孩子有印象，因为这家伙是班里的捣蛋王，爱跟老师顶杠，爱打架，能玩，也会玩，篮排足都玩儿得很溜，校运会也拿过跳远的第一名。原来学习成绩只是中等，因为基本上心思都没在学习上，但是绝对聪明，经常问得老师答不上来，老师们对他是既爱又恨，不过这小子上初三之后突然就消停了，每天背着包早来晚走的，苦哈哈学了一年，中考居然考得还不错，也过了重点线。但即便如此，小雅这样的好好学生见他一般都是躲着走，根本没想到他会跟自己有什么交集，倒是同宿舍有个胖丫头比较早熟，暗恋这小子，总在宿舍里畅想啥时候能跟这个家伙表白，然后一起看日出，看日落，看花开，看花谢……每到这时候小雅就觉得好笑，女孩子怀春怀成这样也真是可以，不过却因此记住了这个赵磊。

小雅属于在男女关系上比较后知后觉的那种女孩子，尽管发育得还要比一般女孩略早一些，胡静和爸爸结婚后不久她来的初潮，到了初一下学期她的胸部已经发育得很丰满了，她这方面要感谢胡静，要不是胡阿姨教她怎样挑选胸罩，怎样根据月经的流量选择卫生巾，而且坚持让她用一次性的那种，并且例假期间不能吃生冷的东西等知识，她的少女时代*开始得不会这么顺利。她见过同宿舍有些女生还在用布条或者很糙的那种手纸，最后不是漏到裤子上惹人耻笑就是染上一些妇科病症，要么就是乱束胸搞得胸部变形，看起来极其怪异。总之小雅没费什么事，就从一个黄毛丫头长成了一个很标致的青春少女。

整个初中阶段向她吹口哨的男孩子不少，情也收到过很多，可是她觉得那些男生都只是黄毛小子，也不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净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在这点上小雅后来承认，她是个恋父情结很重的女孩，从小没有母亲，跟父亲相依为命十几年，不可能不恋父。所以那些小子不管身高长相，人品性格如何，初中的小男生不可能达到她对男人那种成熟方面的要求的，所以她一概不予理会。不过小雅一直都觉得做人做事要有余地，这也是她父亲一直给她灌输的为人处世的准则。有个男孩子有一阵子疯狂地骚扰她，放学了不回家躲在女生宿舍门口看她，小雅被缠得难受，特别想去找政教处的老师告他的状，可是这样的话，在那个还很封闭的环境里，那个男孩子处分就背定了，以后考高中会有不好的影响。于是小雅写了封告状信，给了那个男孩子，笔很是犀利，看得那小子冷汗直冒，但是最后写了一句：这封信我写了两份，如果你继续这样缠着我，另一份我会交给政教处主任，请你自重。

于是那小子乖乖地从她身边消失了，小雅觉得自己这么做很妥贴，既保护了自己，又没有伤害到对方。所以后来再见到那个家伙，甚至她还主动跟他点头致意，倒是那个男孩子觉得不好意思，每次都脸红到脖子根儿。

所以当小雅看到那六个字清楚地写在她的毕业纪念册上的时候，轮到她的脸一下子红到脖子根儿了。她回过头四处寻找那个始作俑者，发现赵磊就坐在不远处靠窗的一张桌子后面，笑眯眯地看着她。她一时间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幸好这时候班主任进来了，大伙哗地各就各位，她也就赶紧回位子上坐下了，这算是给她解了围。

班主任也挺兴奋的，这是一个快六十的老太太，教了一辈子，这届是她带的最后一届毕业班，今年的中考平均分全校最高，在区里排第九，算是给自己的教师生涯划上圆满句号了。老太太刚从校长办公室出来，得知了自己已经评上今年的上海市优秀教师的消息，双喜临门，进教室的时候脸上像开了朵花儿。

班主任带着笑容，亲自把成绩单和毕业证发到每个同学手里，还不忘嘱咐两句好好学习，报效祖国之类的话，发到小雅这儿的时候，老太太特地抓着小雅的手，说：

好孩子，你爸爸肯定会为你骄傲的。

小雅幸福得眼泪都出来了。

接下来就是拍毕业照，然后是班主任的演讲时间，老太太情绪激动地把四十年来的教师生涯梳理了一遍，并着重回顾了这三年来的点点滴滴，又对全班学生进行了励志教育，带领大家一起唱起了《毕业歌》，虽然小雅觉得这个歌曲的内容似乎太悲壮了点，但是还是高高兴兴地跟着大家一起唱了起来。

去食堂吃完初中的最后一顿午餐，小雅回宿舍收拾东西，有人敲门，她去开门，赵磊站在门口。

那个胖丫头也在屋里，她已经听说了上午的表白风波，闷着头从小雅回来之后一直都没跟小雅说话，本来小雅就已经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想不到这个倒霉催的还找上门来了。女生宿舍就是食堂边上的两排平房，平时男生都不好意思往那边去，可是赵磊直接就来敲门，胆子的确也不小。

小雅问：你找谁？

赵磊一脸实诚：找你。

干什么？

你还没在我毕业纪念册留言呢！

小雅一下子愣住了，本来肚子里已经憋了很多话，如果这家伙纠缠的话，什么我对你没有感觉，什么这么年轻我不想谈恋爱，或者干脆就是我没可能跟你好之类的，什么狠说什么，务必要他死了这条心，结果这家伙跑来就为这个事儿，她要不留言，倒是显得自己耍大牌了。小雅咬咬嘴唇，接过笔，刷刷在赵磊的本上写道：

希望你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珍惜时光，拒绝早恋！

后八个字是她脑子里突然冒出来的，说什么也要气气这个自以为是，害她难为情的臭小子。不过她的如意算盘落空了，赵磊看到她的留言，一点失望的表情都没有，笑得很灿烂：好，我听你的，不早恋，谢谢，再见！拿回本子，一溜烟儿地跑了。搞得小雅有点迷糊，半天才回过神来，回头继续收拾行李，偷眼瞟一眼胖丫头，那丫头瞪了她一眼，躺回床上去了，她无奈地笑笑，心想这吃哪门子的醋呢？

小雅拖着行李走出学校大门的时候，已经是下午3点半了，路面上的积水在烈日的烤炙下已消失不见，知了的鸣叫声在这个下午显得格外动听，小雅一边走一边高兴地想，我已经初中毕业了，两个月以后，我就是静安中学的高中生了，再过三年，是复旦呢？还是交大？要不去北京吧，一直向往北大的未名湖，博雅塔……，听说在未名湖畔和心爱的人一起漫步是极其浪漫的事情，那个他会是什么样子呢？

突然脑海中闪过赵磊那张实诚的脸，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段路小雅走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但是这些憧憬让她觉得生活正在向她微笑，所以她一点也不觉得累。

经过公交车站附近的小卖部时，她忽然想起来应该给爸爸打个电话。

电话那头一直是无法接通，小雅以为父亲还没有回到上海，大哥大在外地可能没信号，她吃力地提着箱子，爬上了公共汽车，一路上还在想，哎呀，今天的晚饭可能要很晚才吃呢！

此时的她，做梦也不会想到，那个大哥大已经四分五裂，和它的主人，还有那辆桑塔纳一样，在沪宁高速上变成了一地的碎片，血肉横飞，惨不忍睹。

小雅父亲当天上午10点半到的南京，见了客户，合同签得很顺利，1点半开始往回走，3点半到了无锡境内，对面驶来一辆东风大货车，在离他的车还有二十米的时候突然一声闷响，大货车的左前轮爆了，随即车头一偏，隔离的护栏像软面条一样被冲开，小雅父亲的桑塔纳几乎没有任何反应直接钻进了大货的肚皮底下，大货车的两个负重轮从桑塔纳上面碾过之后失去重心，横翻在这一侧的路中央。车上的钢筋散得遍地都是，直接导致了后面连续三个小车追尾，幸好没有人员伤亡，可是小雅的父亲，已经没有人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