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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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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来没有打过她骂过她,没有背叛过她,”说到这里他停了停,“也没有想过要抛弃她。”说完他看我,我不置一词不动声色。他只好又说:“她生活能力太差了,没化,没一技之长,离开了我她没法活,她就像是一个,”他顿了顿,“我养的动物。”

现在她没有了他的确是没法活,快五十岁的一个女人,没有社会地位,没有经济来源,甚至没有一个独立的人格,没有他做她的说明人家都不知道该说她是谁。但是,这不是他不能离开她的部原因,我提示他:“的身份也不允许。”

他看我:“是不是以为我为了做官才——”

我说:“我没有以为。”那一切绝非一个“官”字所能了得,那是他穷其毕生的结晶,是他另一个更重要的自我。他感受到了我的理解,不再说什么了,只是那样地看着我,目光复杂。我慢慢地道:“既然分不开,就对她好一点。”

他说:“我对她还不好吗?”

我说:“在精神上虐待她,折磨她。”

他蓦然愣住,面部渐渐充血,鼻孔也张大了,呼吸粗重起来……他的神情是在突然之间黯淡下来的,片刻后他再开口时,口气消沉温和:“韩琳,凭这么聪明不会不知道,那是一种,一种相互的虐待相互的折磨啊。”

我心硬如铁:“不一样。是自觉的,她不自觉。”

他低低吼道:“所以我比她更痛苦!”

这时,门外传来一声:“报告!”

姜士安用一只手迅速在脸上抹了一把,像是要抹去刚才谈话可能有的痕迹,同时说:“来。”

老兵退伍工作结束,离开三团前,姜士安同三团的领导再加上二营的营长、教导员一块吃了顿饭,我也参加了。三团长赵吉树三十六岁,第一学历大学本科,任现职已满三年,是该师晋升副师的第一人选。此前总部、军区来该师进行一级师的考核,军事训练基础课目抽查的三团,百考不倒,门门优秀,用姜士安的话说是:看了心里很舒服。酒至三巡,赵吉树想从师长嘴里掏点情况了。

“师长,看我们团今年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姜士安看他一眼。

“嘿嘿嘿嘿……”赵吉树笑,极尽朴实憨厚。

“如果年底前不出问题,一级团,先进团党委,有希望。”姜士安说。

话音刚落,人人举杯,“干”声、笑声响成了一片。后面的谈话由一级团扯到了一级师,由一级师扯到了另一个兄弟师。那个师的副师长似乎是某位大首长的女婿,师长政委因此惧他三分,以致影响到了工作的正常开展,这次一级师的评定该师榜上无名。

赵吉树说:“这事怪不了别人,怪两个主官。两个一把手治他一个副职还不容易?就不给工作干,就把晾那儿,能怎么样?还是他妈私心太重**蛋太软!”桌上的人嘴上附和着,眼神却有意无意地向我这边飘,赵吉树立刻察觉到了这个情况,没有看我而是迅速看向他的师长。姜士安面无表情。赵吉树嘿嘿地笑着:“师长,人家韩编剧从北京来,什么样的场面没有见过、没经历过,在乎这?现在还有种说法,看一个上级与下级关系好不好,就看下级敢不敢在面前讲荤话,讲段子。”

姜士安端起面前的矿泉水喝一口,放下,方道:“赵吉树,我看是有一点得意忘形。”

赵吉树神情立刻严肃:“是。”

我不免过意不去,明明是我的存在破坏了人家的和谐、尽兴。瞅空对赵吉树笑笑。他也对我一笑,眼睛里闪动着遮不住压不住的聪明。小伙子不仅聪明,不仅能干,长得也帅,身条笔直军装笔挺,国字脸,板寸头,浓眉阔嘴丹凤眼,年轻双肩上中校军衔星光灿烂,前程灿烂。

想不到,没过几天,还没到年底呢,赵吉树出了事。

那天我正在对姜士安采访,仍是晚上,在姜士安的办公室里,这是我第一次来他的办公室,房间相当开阔,约二十平米,房间顶头是铺满了一面墙的军事地图,地图两侧紫红色金丝绒布幔一垂到地。他带我到地图前—— 一幅台湾军事地形图——指着某一点告诉我说,如果打台湾,他们师的位置在这里。“还真的要打台湾?”我问。“立足于打。”他说。“万一不打呢?”“保持好状态。”一个“状态”我也就明白了。九江抗洪中我领教最深的就是这个“状态”,应急能力、集团冲锋能力、召之即来的服从精神,都是它的体现。

我们在他棕黑色阔大办公桌的两侧面对面坐下,公务员进来给我们倒了水后,无声无息退出。我从包里掏本子,掏笔,掏录音机,一一打开,摆好,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他看着,默默地,带着点笑意。自上次谈话被他的一件公务打断,从此后就断了,我是说那种谈话的情绪断了。尔后我们又见过几次,谈话内容风格却都同刚才差不多,这样的见面、对话越多,双方的距离会越远。

“的工作很有意

思。”他说。

我一点不想谈我,也不想同他谈工作,又不好硬去跟人谈家庭谈情感,权衡之下,做了一个折衷。“提副军的事儿到底怎么样了?”

“提不了也无所谓,咱能走到今天这步,该知足了。想想,一个农村穷孩子——”

立刻,逝去的一切如同一幅幅色彩鲜艳的电影画面在脑子里滑过:那个一手掐俩大包子狼吞虎咽的黑瘦小新兵,那个立于海岛寒夜中高高电杆上的坚忍身影,那个深夜,我们走在去坑道的蜿蜒小路,一边身侧是刷刷作响的玉米地,朝另一侧望去,便是那面墨蓝锦缎般的大海,海里一轮满月银光灿然,美丽豪华得令人窒息。……一股甜美的感伤悄然升起,轻柔绰约如纱似雾在这间阔大的办公室里弥漫。我定了定神,没时间回忆遐想了,他很忙,我也很忙,不可能无止境地在这里耽搁下去,可我们似还有许多话没说,我说的是那种深切的、直切入肺腑的个人化谈话,而不是诸如打不打台湾、打台湾他们师的位置在哪里。几次想提起上次的话头接着谈下去,都被他不动声色地绕开了。也想是不是我话说得太重刺伤了他,又觉着不像,不会。不知问题到底出在了哪里。短暂的静默后,我这样开的头。

“在岛上的时候,在咱连的时候,想没想到过会有今天?”

“今天指什么,当师长?”

“差不多吧,就这意思。”

“没有。”他老老实实答道,“那个时候我心中的偶像是咱排长。”他刚说罢我们便相对大笑起来。“咱排长”姓于,那年可能也就二十多岁,可在我们眼里,那就是成熟和权威的化身。一度我也崇拜他,须知“崇拜”这东西是有传染性的,不过这崇拜在我那里延续到了他老婆来队的时候就结束了。临时来队家属宿舍离我们排宿舍不远,于排长却始终不让我们去看她,说:“看什么看?没法看,丑得要命。不过,当兵的老婆还是丑了好,一年回去不了一个月,漂亮点的,搁家里怎么放心?”这种话在我十六七岁的耳朵听来简直庸俗透顶,于是崇拜不复存在。于排长军旅生涯的顶峰就是排长,之后转业,再没有听到过他的任何消息。

“让失望了是吧。”看我只笑不语,姜士安说,“在我身上怕是找不到们理想中的那个,呃,影子。们爱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我说我可从没说过,他没理我,“我嘛,对自己的要求一直就是,把该我干的事情干好,认真地、满怀着热爱地去干。对上,让上级放心,不能一件事交给,后面跟着七八个工作组收拾。对下,让下级信任,觉着跟着干有前途有价值,打起仗来,做不到‘零伤亡’也得是死得其所,非死不可,崇高悲壮。……当师长前我是参谋长,那时我对自己的要求是,不论主官问什么,我脑子里得有,得张口就答;提建议,一提,主官马上采用才行,不能说反正我提了,爱用不用。做什么事都得有标准,标准就是目标,目标清楚了,加班加点吃苦受累也会乐此不疲。我跟我的干部们说,干什么吆喝什么,当排长就想着怎么当好的排长,师长军长的工作用不着费心考虑。一句话,干好该干的事,每干成一件事,就是一个向前迈的台阶,目标再远大,也得给我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走。”

我头也不抬地做着记录。我承认他说得不错,也是一种肺腑之言,是他的一个侧面,但仍不是完属于他个人、只能属于他个人的东西。我做记录很大程度是一种姿态,是采访技巧。手指头因为冷而不听使唤,房间太大,暖气不是很足,笔在手里打滑,我放下笔,往手里哈气。姜士安提高嗓门叫了一声,门应声而开,公务员进来,姜士安让他去“拿件大衣”。公务员对师长的这个指示是这样理解执行的:不仅拿来了大衣,两件,还提来了电暖器。这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战士,白里透粉的脸蛋上有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这双眼睛在向他的师长脸上瞥了一下之后,立刻就明确了自己下步的行动:毫不犹豫把暖器提到了我坐的这一侧,插电源,打开,安置好后,敬礼退出。点点滴滴,是素质。披上了军棉大衣,电暖气也开始发热,身立刻暖和了起来,同时感到的,是一种被权力照顾呵护着的满足。

电话铃响了,姜士安拿起了其中一部白色电话,我借机起身在他的屋子里溜达。这屋里有柜,件柜,报架子,奇怪的是,还有衣柜。每个柜子上都贴有打印出的标签,井井有条。柜是透明的,基本是军事、历史、社科方面的,学也有,只三种,《 三国演义 》、《 水浒传 》、《 西游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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