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女人有秘密,男人没有
202x年,我五(小虾米)
说是二姐,其实不是亲姐,但跟亲的差不多。她是我大伯的二女儿,而我是她爸爸的小弟就是我爸爸唯一的一个小孩,也是她爸爸和我爸爸兄弟俩里最小的一个孩子,还是我们徐家这一代里唯一可以写到族谱里去的,因为我是这一代唯一的男丁,女生是进不了族谱的。
二姐几年前就下山去了,先是去了县城,据说是去了一个足疗的店铺,也就是说她当了我的同行,而且是先驱(好象这词不能这么用,也不管它了)。后来有先到昆明的姐妹介绍,去了昆明,还是做足疗,按摩。再经先到上海去的姐妹介绍,去了上海。
二姐在县城的时候就跟二姐夫好上了。二姐在昆明的时候就跟二姐夫结婚了。二姐夫家跟我们这里隔了几座山,叫小黑山,现在成了自然保护区了。二姐夫原来学的是木匠的活,后来跟着二姐到昆明,当了建筑工人。再跟着二姐去了上海,还是当建筑工人。听说城市越大,越是有着盖不完的房子。
她说,要过年了,所以她回家来看看,看看爸爸妈妈奶奶叔叔婶婶,看看夏小霞。
她说的是我的大名,一个我自己都快忘记了的名字,一个被许多人说成是孽种的孽种的证据的名字。
我不太清楚二姐比我大几岁。我只知道,在我还是几岁的时候,她已经十几岁了。她有个姐姐,就是我的大姐,可是她十几岁的时候她姐姐已经二十来岁了。很奇怪的是,她这个年龄左右的女孩子在我们村子里几乎没有,实际上就她一个。所以她很喜欢逗我,跟我玩。
我三四岁的时候二姐已经十岁出头了。三四岁却正是产生牢固记忆的时候。我的三四岁的最牢固记忆就是热水塘。二姐喜欢把还穿着开裆裤的我全部扒光了扔到热水塘里去,然后她也跳下来,把咿哇乱叫喝了热水又乱哭的我从热水里捞起来,然后抱我坐在大石头上,就是后来小鱼坐的那块大石头上,向我泼水,给我洗澡。我记得最深的是她捧着我的小脚丫子亲的样子。她是穿着全部的衣服跳到热水塘里去的。我长大后经常会想这个问题,为什么男小孩可以在所有人的面前脱光,可是女孩子就全体完整地保密,包括在男小孩面前。这世界是不是不公平到了极点。这个问题我问过二姐。二姐说:女人有秘密,男人没有秘密,小男孩完全没有秘密。说了等于没说。不过女人有秘密这句话给了我很深的印象,一种能让我有点激动甚至非常激动的印象。
面对着她,我又想起了这个三四岁时候最深的记忆。我想:也难怪她后来会去做足疗。
她回答了我关于二姐夫的问题,她说的是:勿要塌吾港伊。格只赤佬,希希特随了。我现在知道了,她说的是上海话,我还知道她说的上海话并不标准,尽管估计(我当然只能估计)小和尚师兄都惊呆了。她的意思是:不要跟我提他。这个混蛋,死死掉算了。我也知道,老和尚师父一定在一边偷着笑。因为老和尚师父上海话说得非常标准,而且比我的上海话现代。原因我当时并不知道。老和尚师父在暴露了他会说上海之后,是这样回答我关于他是否是上海人的问题的:格桩丝体侬胡趟微晓得额(这事你以后会知道的)。我也问过老和尚他为什么会当和尚的,他给出的也是同样的标准答案。
二姐说,她到上海已经三年了,一直没有回来过。她想家的,也想夏小霞(我不知道这话里面有几分是真的,就当全是真的吧),可是每年过年时,她的老板都说,如果大家都走了,都回家乡去探亲了,生活没人做了。她心好,所以她就留了下来。今年春运,由于疫情的原因,本来客人就不多,她本来就决定要回家的。再加上那只赤佬(她当然说的是二姐夫)那副吞头势(意思是恶劣行径),她就回来了。她说,幸亏她车票买得早,后来由于疫情,号召大家原地过年了。可是她已经回来了。
她说,回来后她就听说了我的遭遇。她爸爸妈妈在信里都没有提到。她说,她为我哭了两整天两整晚(我相信的)。后来她又听说,我眼睛瞎了后学了按摩和推拿了,而且轰动了县城,而且不光是县城,轰动得大了。然后再听说我就在山上的庙里,按摩推拿也不做了,做了和尚。所以她就来了。
唏里哗啦(二姐还是那个二姐,我想)吃着老和尚亲手做的素面,她一只手也不闲着(真的是那个二姐),一会儿摸摸那个光头,一会儿又欠过身来摸摸这个光头。除了老和尚的光头她不敢摸,小和尚师兄和小和尚师弟的她都摸了几遍。她以前带着我一起上山的时候,就喜欢摸小和尚的光头。那时候小和尚跟我差不多,也就几岁大。
二姐嘴也不闲着,唏里哗啦的空档里全是她在说。她说上海有多么好,多么美,多么热闹。我总觉得她说的并不完全是我意念里或者感觉里的那个上海。然后她擦了擦嘴,对我说:想不想到上海去,到那里去做按摩?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居然脱口而出:我去,我跟你去。
真的奇怪,我那么坚决地离开了县城的按摩院,可是二姐一说去上海做按摩,我居然马上说去。
其实也不奇怪,二姐说着上海这个上海那个的时候,我的肚子里胸里早已成了热水塘了,比热水塘还热,那里所有的水都已经烧开了,而且好象有好几个怪物在那里手舞足蹈,使劲地把话语往我的咽喉出口处推。所以二姐一提出这个问题,我的答案就从嘴边出来了。
很多事情是说不清楚的,许多模糊的事情。见到二姐后,我就想起了我几岁的时候她十多岁的时候她的样子,忽然觉得那样子有点诡异。我说不上二姐算不算漂亮,但她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现在想起来(当初没有想过),这双会说话的眼睛好象一直在说一种悲伤的话。现在想起来,这种悲伤这种或者可以称为忧郁的色彩,好象不属于我们的大山我们的村子。好象是一种陈旧的东西,散发着一种古老的味道。我这么想着,耳边听着外面那从暴到大到小到淅淅沥沥的雨声,眼前又出现了这些日子来经常出现的景象,蹲着用硬刷子刷木头马桶的阿姨,还有那从跟前飘过去的一种伞,跟伞底下的女孩子或者女阿姨一起飘过去,一种跟这里的女孩子游客们撑着遮挡太阳用的五彩的伞不一样的伞。我抹了抹眼睛,然后想起我的眼睛抹了也是白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