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身戴重枷的囚徒
华皎双眼平望远处,抚须缓缓道:“这……还要从大宝元年说起,在那之前,还是高要太守的大将军,尚是曲江乡侯、广州刺史萧勃的属下,自侯景攻陷建康后,大将军多次上萧勃请求带兵讨伐侯景,但都被萧勃借故拒绝,大将军一怒之下转而投靠荆州的湘东王,也就是现在的主上。当年正月,大将军从始兴出发,举义兵讨伐侯景,在南野击败萧勃手下蔡路养,乘胜进驻南康,被主上授为交州刺史,之后与支持侯景的高州刺史李迁仕展开为时一年半的拉锯战。李迁仕屡战不力,侯景闻报深感忧虑,王伟提议派人赴大将军老家长城,抓捕大将军的妻儿入京为质,以家人性命威胁大将军,不怕大将军到时不屈服。” [大宝元年,公元550年]
“侯景派司徒宋子仙带兵去吴兴抓人,不料宋子仙赶到长城,却扑了个空,原来大将军举义兵后,家乡的妻儿子侄已经逃往他处。宋子仙派出多支队伍沿途挨家挨户查找搜捕,不久临安城郊有村民密告,在他们村一个大户家里,前些日子住进一群外乡人,很少见他们外出走动,行迹十分可疑,口音像是来自吴兴,宋子仙立即带兵赶往临安……”[临安,今浙江杭州临安县。]
七月的一天上午,华皎奉上司中监王伟之命,到廷尉狱牢房查验刚于昨日夜里执送进京的陈霸先家属。
时值夏末,暑气酷热未退,烈日当头,华皎用手巾拭汗,跪在庭院里的一众男女,却个个瑟缩战栗,唯独有一人身负三械重枷,虽发髻蓬乱、容颜憔悴,却是神情自若、面无惧色,华皎禁不住多望了那人几眼,那人也注意到了他,眼神并不回避,直直地盯视华皎,华皎反而被看得极不自在,越打量那人,越觉着那人面容俊美、气度非凡,尤其是他的一对入鬓修眉,清逸飞扬,一对细长凤眼,目光凛冽。[三械,即项枷、手枷、脚枷。]
狱吏手执名册,开始点名,喊道:“陈昌!”两名狱卒拖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走过来,少年面色煞白,垂首跪伏于地。
“这是反贼陈霸先的儿子陈昌。”狱吏向华皎禀道。
华皎看了一眼,少年长得儒雅秀丽,很难把他和百战百胜、威名远播的陈霸先联系在一起。
“章要儿!”狱吏又喊道。
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被狱卒带到面前,华皎看了看,这妇人虽然半老,眉目之间仍能看出,年轻时是位美丽出众的佳人,她的举止算得沉稳,但眼神难掩内心的恐惧不安。
“这是反贼的妻子章要儿。“狱吏道,华皎点了点头。
“陈蒨”狱吏再喊道。
“滚开,我自己走!”一声高喝,戴枷披锁的那人站起身,甩开身边的狱卒,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但见他修眉蹙结、牙关紧咬,走至华皎面前,竟不跪,昂首挺胸地自报家门:“我乃颍川汉太丘长陈寔之后、吴兴长城陈氏嫡嗣、陈赞嫡孙、东宫直阁将军陈道谭嫡长子陈蒨。”[汉太丘长陈寔,说起来有人会觉得陌生,但如果说起“梁上君子”这个成语,应无人不晓,里面那位规劝窃贼从善的主人公就是陈寔。]
“长官莫理会他,这人是个疯子!”狱吏苦笑道。
华皎耳里只听进那人说了一连串“嫡”字,摸不着头绪,问狱吏:“他是陈霸先什么人?”
“他是陈霸先兄长陈道谭的长子。”狱吏回道。
“哦,原来是侄子啊!”华皎奇怪道:“为何只他一人身戴刑具?”
“这个陈蒨实在凶悍,不用重枷锁住此人,他就会像老虎一样伤人。听从临安回来的人说,在村子里围捕反贼一家的时候,此人领着三十多个部曲在院墙内顽抗,我们这边一连死了两个荡主、上百个士卒,还是拿他们不住,最后宋司徒大怒,亲自出马,用马槊刺穿了此人的大腿,直钉到墙上,岂料此人被我们捆住之前,竟然掷出手中长刀,斫中宋司徒的右肩,当真是凶悍至极!”狱吏解释道。[荡主,官职名,相当于副将。][宋司徒,指侯景手下大将宋子仙。]
听狱吏一番解说,华皎可以想像当时激烈的打斗场景是如何的惊心动魄。
“他既受伤,怎么不给他包扎医治?”华皎见那人窃蓝色的下裳,右半边缎面已洇成暗红,半干半湿地粘在身上。
“小的想他们很快就会被丞相处死,所以没安排医治。”狱吏道。
“愚蠢,丞相有说要处死他们吗?他们是人质,什么叫人质,死了就不叫人质了!”华皎发火道。
“唯,唯,是小人自作聪明,小人罪该万死,求长官莫要在中监面前提此事!否则万一惹怒丞相,小人就性命难保了!”狱吏吓得面无人色,跪在地上恳求道。
“好了,你起来吧!只要他不死,你就没事!”华皎拉起狱吏,好言安慰。
“找几个身强力壮的把他按住,我查看一下伤势。”华皎对狱吏道。
“唯,唯。”狱吏转身招手,喊来七、八个身形高大的狱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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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要干什么?”陈蒨忽见四周全是狱卒,并向自己围拢过来,大声喝问。
狱卒们张开手臂、一拥而上,费了不少功夫,好不容易才把身缠枷锁的那人给按翻在地。
华皎上前蹲下,伸手撕开陈蒨的下裳,但见右大腿肿得跟象腿般粗,上面悚然一道半尺长撕裂的伤口,肤色乌紫,伤口处的肉已经溃烂,正往外渗出白色的浓浆,呼吸间全是刺鼻的腐败气味。
“把城里最好的金疮医找来,用最好的药,一定保住他的腿,不要舍不得花钱,可能过几天,丞相就要见他们!”华皎松开手,站起来,拿出手巾擦掉指间沾染的血污。
陈蒨眯起凤眼,问道:“那贼瘸子要见我们吗?”
“我好心劝你,丞相最听不得别人说他的腿,否则你会死得很难看!”华皎道。
“呵——”陈蒨嗤笑一声。
“先带他下去休息,找间朝南有窗的干净牢房让他住着,处理完伤口后,去掉他的三械!”华皎吩咐道。
“诺。”狱吏躬身称是。
陈蒨被狱卒带离庭院,他回头望了一眼华皎,修眉微蹙,神情甚是困惑不解。
“沈妙容!”狱吏又开始点名。
一位年约二十四、五的年轻女子被带至华皎面前,狱吏道:“这是陈蒨的妻子,沈妙容。”
华皎见女子虽相貌平常,但举止端庄,不像是一般人家的女子,便问道:“你娘家是哪里?”
“妾是吴兴武康人,我父沈法深,曾任安前中录事参军。”沈妙容垂首答道。
“哦,原来是武康名门沈氏啊!”华皎点了点头,转头对狱吏道:“把她和陈蒨关在一处。”
“诺。”狱吏点头称是。
“多谢长官。”沈妙容感激地躬身道。
“不谢。”华皎微微一笑。
狱吏对华皎道:“刚才四个是陈霸先的直系亲属,跪在后面的其他几个是陈霸先的疏亲,另有二十来个侍女、奴仆和部曲,长官要一个个点名过目吗?”
“我记得陈霸先还有两个女儿、两个侄子,一个侄女,怎么未见呢?”华皎问道。
“陈霸先的这帮亲戚真是狡猾,他们分成好几路外逃,逃跑的方向路线都不一样,根本没法一下全部抓齐,听说就是那陈蒨出的鬼主意,不过,他该没料到自己竟会最先被抓到吧?嘿嘿——,最重要的是咱们抓住了陈霸先的妻儿,其他的人抓不抓到不要紧,宋司徒这回可是立下大功了!”狱吏笑道。
“嗯。”华皎抚须点头道:“你说的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