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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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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说到我们的那位男主角用筷子从地上夹“酸黄瓜”吃时,母亲放声大笑,笑得身颤抖泪都出来了。我心里一动,建议母亲去趟北京看我的戏。母亲想了想说算了。我问为什么。她不说。我非要她说。她说:

“要是爸爸能看到这些,该多高兴啊。”

我哑然。父亲是我们忌讳跟母亲提及的话题,母亲也轻易不提。焉知道父亲已浸透在了母亲四十三年的生活里,事事处处点点滴滴。母亲的不提仅仅是在嘴上,是体谅我们,她的心里,何曾就有过片刻的忘记了?我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就是这时门铃及时地响了,我扭脸向窗外看去,高兴地看到了站在院门外的雁南。

雁南的到来使我们静悄悄的家热闹了起来。她给我带来了“奇正藏药”,专治跌打扭伤,敷上后二十四小时即可见效;给母亲带来了一大堆乱七八糟价格昂贵的补品;给保姆小英带了一条七成新的裙子。小英因此也喜欢雁南,洗水果拿瓜子热情空前,并主动请示母亲给客人预备什么饭,从前,小英一向最烦有客人在家吃饭。

刚开始母亲也一块坐了会儿,母亲在场我们聊天的范围就比较局限,无外乎工作啊身体啊什么的,措词也较收敛。这时雁南已调到军区总院了,她退下来的副司令员父亲成功地为她又发挥了一次余热;怀孕也有五个月了,肚子不见大多少,腰明显粗了,两颧骨还长出了妊娠斑,妊娠反应已经过去,现在出奇地能吃。我们谈到了小梅,没细说,不知为什么,我一向不好意思在母亲面前谈论有关“性”的事情。母亲走后,我才对雁南说了那事,雁南说她知道也正在帮小梅想办法,又说:

“那位百祥同志如果完不行,是不行,首先孩子,从哪来?但要是有了孩子,叫我说,行不行的,无所谓。跟说韩琳,现在我挺烦那些事儿的。隔几天他就非得来那么一次,有什么意思啊真是的,想不通。”

“新鲜劲儿过去了。”

“可能。我现在挺羡慕的。”

“莫名其妙!”

“不可能理解我。”

“该有的有了,丈夫,孩子,喜欢的工作,还想要什么?”

“得到的同时就意味着失去。”哲学语言,让人费解。

“失去什么了?”

“自由。选择的自由,爱的自由,独往独来的自由。”

“绕这么大半天弯子,是不是又看上什么人了?”

“哪里还有这个资格!”

“那是另一回事。”

于是雁南长叹一声,不说话了。雁南是一个很容易被感动的人,或者说,很容易动心的人。一个忧郁的眼神,一道才华的闪光,一个微笑,甚至苦难、不幸,都有可能使她心动,并且每一次她都会觉着这一次是真的,就是说,起码在她这方面,非常真诚。事后我嘲笑她,说她擦出的那些感情火花就像电焊的光,亮,热,美,但是轻飘,薄脆,短命,没有根基到可以挥手即去。她为自己辩驳说时间连生命都可以更新呢何况感情?雁南动辄爱以生命作比,妇产医生做久了的缘故。我说别人怎么就不像呢?还是水性杨花。实际上我的评价对她不完公正,她同时又相当地传统自律,任心中波涛起伏汹涌,从未付诸过行动。按说像她这种空想式的精神爱者,丈夫孩子这些世俗因素本构不成妨碍的,可惜她又生性追求完美,即使仅仅是在遐想的爱河里遨游,也不希望自己有一点点瑕疵。后来,许久以后,我乘车上街路过一家报亭,在众多封面女郎的俏脸中瞥见了一个章题目,叫做《 结了婚的女人想爱 》,不由会心一笑,想,这不是说的雁南么?

沉默良久,雁南开口了,问我想不想知道他是谁。我问她我认不认识他,她说不认识。那我就不想知道了。如果双方我都认识,还可能会有一点比较、分析、联想的乐趣。否则,这种事情,往往当事人说起来有滋有味惊心动魄,第三者听来却是大同小异似曾相识。说到底,男女间的爱不就那么几个套路?雁南的套路比之别人要更乏味一些:她最**的一个结尾,也就是同人拥抱了一次,还是在冬天的马路边上,隔着两个人用以御寒的纺织物,那拥抱又要打去许多的折扣。但看雁南兴致勃勃,甚至带着一点恳求——她需要倾诉——我实在不忍直接打击她,只好采取缓兵之计。

“雁南,不要以为这一次就是真的了,早晚还得过去!”

“不一定。这次的感觉和以前绝对不同。”

“每次都这样说。”

“是吗?”

“是的。”

雁南便有些惶惑,想想,说:“那就让时间来检验吧——三个月!”

“什么三个月?”

“按照心理学的说法,三个月之内,过去了,就过去了;过不去,三个月以后还是忘不了,那就是真的了。”

这话让我心里一动。别看我说雁南水性杨花,心里却非常

清楚我跟她差不多少,我是说在对待感情问题的风格上,我也属于很容易心动的那种,否则,不至于带伤仓皇出逃走到这步。也许,其实人人都差不多少,区别只在于行动与不行动?好吧,三个月之后!

进家不久,母亲就开始问我的“个人问题”了。我不喜欢母亲问这些,不喜欢任何人问,但自从父亲去后,无论母亲问什么,我都会表示出极大的耐心。从前,常常什么原因没有,我就会跟父母闹别扭,他们想听我说点什么,我偏不说什么,现在不了。我跟母亲说了我新处的那个男友,母亲神贯注听完了后,下结论说:这人不行。母亲的态度让我温暖让我感激,她从来不说“差不多就行了”,她仍然珍重我,在她的心里,我仍然不是需要做季节性降价的处理品。自从进入大龄女青年的行列以来,我经常受到这类打击我都烦了。

当时我半坐床上背靠海绵垫子,受伤的左脚下垫着又一个海绵垫子,随意,慵懒,舒适。这是楼上的一个房间,父母从前的卧室,房间窗下就是一架葡萄,密密匝匝仿佛翠绿的地毯;院外一排高大的白杨树,再远处就是那座四季葱茏的山,秋风由窗口吹进,一阵一阵。母亲盘腿坐在我的脚下,手里捧一杯绿茶,从前她一向喝花茶的,父亲去后,改喝了绿茶。于是姊妹们又纷纷往家里买绿茶,比着赛着买,令家中绿茶泛滥。妹妹还从她的无锡同事那里听来了一个保存茶叶的方法:将茶放进铁茶叶桶里,盖子的缝隙处用透明胶带封严,外面再多套上几层塑料袋,搁进冰箱的冷冻层,随喝随取,什么时候都像刚买来时一样新鲜。我的回家母亲显然高兴极了,我躺在床上不能动,她就日日上楼陪我,或者说,我们相互陪着,整天整天地说话。话题不定,想哪说哪,有比较重要的,如我的“个人问题”,大多数都是一些无关紧要、今天说了明天就忘的闲话。母亲的谈话风格与父亲整个相反,擅讲形象的细节,细到连人物彼此的称呼和语气词都不放过。比如说起邻居家成为植物人了的女主人时,她会这样说:

“早晨我说出去走走,一出院门碰上了张玫,”张玫是那家孩子里唯一的女孩儿。“她说,阿姨,吃了吗?这孩子挺有礼貌,回回见了我主动招呼。我说吃了,妈妈怎么样了?她说她妈妈能听到她叫她了。说,我一叫我妈的眼皮子就动!唉,这孩子!她妈妈每天都是她给擦,洗,换,都不让保姆上手,连她爸爸,她都不放心。这么麻烦,她图什么,她妈也就是个活死人,不就图,每天进家,能有个妈叫着?”

母亲三岁死了母亲,六岁死了父亲,寄居在比她年长二十岁的大哥家里。哥嫂对她还好,家境也好,吃上穿上都跟自己家孩子一样,还尊重她的意见让她一直读完了高小,那时村里女孩子上学的都很少,但这一切无法代替母爱,母亲举例:“在亲爹亲妈面前可以撒娇,在哥哥嫂子家里,能吗?夜里肚子疼,不吭,挨着,怕吵了别人,一身身地出汗,身上跟水捞出来的一样;天亮舅舅带我看病,大夫说这孩子再晚来一步就没救了。……家里边来了客,让叫大叔叫大叔,让叫大姨叫大姨,该说说,该笑笑,很会看大人眼色,村里人都夸我伶俐。伶俐?住在人家的家里,不伶俐也伶俐了!”母亲十四岁那年家乡里去了八路军,她就跟着走了,哥嫂并不拦她,一切由她,十八岁她与我父亲结婚从此后才算有了自己的家。

姜士安也说过与母亲类似的话,可惜,不管多少人说,只要那感受还没成为的感受,就很难真正懂得。当时我只是想,可能因为从小没有母亲的缘故,母亲才会对大家公认的张玫的孝顺,有着另一个角度的独特解释。后来,五年后,我切身感受到了母亲这个解释的精辟,感受到了无妈可叫时的痛楚。痛得我在几天之内,生出了一大片白发。

曾以为是深谙死亡的,未成年时就见过两起,一次跟同学爬山,在一个山坳里看到了一个死去的女人,衣裤整齐,身材窈窕,脸什么样看不到,她是趴在地上的。我和同学镇定地看了一会儿,就离开了。没感到恐惧,相反,倒有一种终于见识了耳闻、想象已久的事物的满足感。第二次是在军区总院住院,风湿性关节炎,科里一个十九岁的圆脸护士似颇喜欢我,一天晚上她值班,问我想不想看死人,我说想,她就带我去了。那人躺在一间灯光昏黄的空屋子里,平车上,而不是床上,被白被单从头到脚盖住。圆脸护士把被单掀开,露出了那人的脸,胖得吓人,黄绿色,护士告诉我那是浮肿,死于肝癌。回来的路上护士问我害不害怕。我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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