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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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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不愿谈,谈不了几句就搁浅。“来嘛。”每次,他总是这么回答我。

“问题是,我来干什么。”

“来了再说。”

“来了再说不行。”

“好了好了,关于这个家,关于将来,尽管放权给我,由我安排,好不好?有一点可以放心,咱们家将来绝不会比任何家庭差!”又是这句话,但这时我已没有了初听到时的兴奋。他很乐于谈将来,谈以后,对今天怎么办,明天干什么,从来不说,不知是不屑还是不耐,还是心里压根没有。也许这也是男女的差别?男人嘛,是应当宏观一些,目标远大一些,那么好,具体的、近期的、日常的琐事,就由我来安排。

“韩琳!”彭湛在楼下叫,我答应着下了楼,来到客厅。“倒水!”他左腿压着右腿,整个身子深陷在沙发里,冲茶壶扬了扬下颏。我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几秒。暖瓶就在楼下的厨房,他离着比我近得多,我非常清楚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我非常的不喜欢,有意思吗?有意义吗?令他如此反复再三乐此不疲?每一次我都忍了,不想让大家难堪,他却不懂得这是教养,是尊重,反成了瘾似的变本加厉。数年后同申申闲聊时聊起过这些琐事儿,申申说,这是的老问题了,看着挺聪明,处理起具体事儿来还不如普通的家常妇女。要叫我,第一次就坚决地毫不含糊地给他一个迎头痛击,保证他不敢再来第二次。我说申申说得对,但是我不喜欢。夫妻间那种愚蠢浅薄的勾心斗角,我真是不喜欢。她说可是人家喜欢,早说过俩压根就不是一个筐儿里的人不能往一块装,不听,怎么样?从前,还是单身的时候,我就很怕看到夫妻在我面前表演亲热、展览不和,或像彭湛似的非要在外人面前争个我高低,那每每使我如坐针毡。前车之鉴将心比心,我想我不能这样做,可惜彭湛不配合。……客人们都静了下来,看我,令我感到了一种被迫降低水准的耻辱。我一声不响去厨房拿暖瓶给他们续水,我如果不这样做只会使所有人包括我更加难堪。客人走后我说彭湛:“怎么跟农民似的!”“我们那不正谈事呢么。”他冲我嬉皮笑脸,一句话就堵住了我的嘴。语言在夫妻间就是这样的没用,夫妻间那许多的微妙事情,用行动说话往往比语言简洁明了,也有效,比如像申申说的“迎头痛击”。但我做不到,我喜欢朴素自然平和,喜欢跟我的丈夫相互尊重。硬碰硬,硬欺软,还是夫妻么?那样的日子过起来,累也累死了。

我把这种种种种的不一致用了一个很大的词儿做了概括:价值观。当然并不是说我对他错,不一致罢了。夫妻之间无是非,只有合适不合适。

续的十天假期又到了,我必须返回北京,偏偏彭湛他们的事正忙到哏节上,于是我们面临着一个问题:冉怎么办。他让我把冉带去北京。我飞快将北京我的宿舍、工作、周边环境等诸方面情况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然后说我不能。他再没有说话,伸手关了灯。这时是晚上,我们都上了床,冉已睡着了。黑暗中,他在大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弄得我久久无法入睡。早晨一大早他就出去了,招呼都没打,饭也没吃。我一个人在家里收拾着要走的东西,忐忑不安,怒气冲冲。他直到下午才回来。

“去哪了?”

“找他妈去了。”

我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他妈”是谁。“找她干吗?”

“带冉。”

“她怎么说?”

“跟一样。”

我怒不可遏。“说这话有意思吗?!”他不吭气了。我想不行今天我得把我该说的话说出来。“以为冉是什么,小狗,小猫,说提溜到哪儿就能提溜到哪儿?他是个人,一个小孩子,要吃要穿要住要玩要上幼儿园!我那有什么?一个小屋,一张小床,孩子需要的一切一概没有,在这他至少还有幼儿园上。而且我刚回去,得上班,得收拾屋子,得采购,肯定还得处理一些别的什么杂事,若联系幼儿园,还得去开这信那信,去幼儿园看——这么多的事儿,冉在,怎么办?锁屋里,还是带着一块东跑西颠?”

“冉很乖的……”

“再乖他也只有四岁。”心想,既然很乖为什么不能把他带在身边?没说,现在不是吵嘴的时候。

“我这边事情多,马上还要去海口,看地。那地买下了,就是不养蜗牛,转手卖了也能挣几十万。几十万啊!”

记得上次他说是十几万,才过几天,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成了几十万。但我现在没心情去跟他纠缠这些无聊的细节。

“看地让别人去,的情况他们又不是不清楚。”

他沉默了会儿,突然问:“是不是不喜欢冉?”

我反问:“呢?”

“嘁!”

我说:“论喜欢,也许我不如,但我会为他负责,至少不会闭着眼睛把他推出去了事;同样,也不会在自己心里没底儿的时候就让他跟着乱七八糟地过。”

他不响了,很久,他说:“韩琳,结婚前我觉着比我小,现在我怎么觉着比我大呢?”

心中一惊,他怎么也有着跟我相同的感受?——结婚前我看他清清亮亮,如看玻璃缸中的鱼;结婚后却越看越觉着面目不清,如云里雾里。

按照婚姻专家的理论,婚前婚后双方对对方的不同认识,是由于婚前双方比较注意对缺点的掩饰,进了婚姻的保险箱后,就放松了对自己的要求,或者说,露出了庐山真面目,所致。一位女作家据此理论还敷衍成了一篇,说的是一个女人为使婚姻之树常青所做努力的故事。那女人的常青秘诀就是,永远保持爱时在丈夫眼中心中的美好形象。具体措施很多,有两点印象比较深刻:其一,不管多忙多累,出现在丈夫面前时都要光鲜红艳,决不能放任自己做蓬头垢面的黄脸婆,当时我还没有结婚,但想,做到这点应该不难;其二,不管什么情况下,都不跟丈夫同房,做完爱后即各回各的房间睡觉,以免他看到不化妆的脸,或可能存在的不雅睡态。这点当时比较地令我担心,那要是住房条件不允许不同房怎么办,听任婚姻之树枯萎?心下不免将信将疑。现在想想,真是扯淡。是婚后生活内容的变化导致了人状态的变化。婚前的爱是什么?是一位与有着能产生美的距离的美人儿,婚姻则是这美人儿的专职杀手,它去除了距离让人吃喝屙撒睡厮守一起原形毕露。露出原形后彼此仍不厌弃那就叫合适,反之就是无缘。爱不是婚姻的基础,婚姻也不是爱的延续,谈爱和过日子是两码事,桥是桥,路是路。“试婚”一说是有道理的,其核心实质不容忽视。比如,我和彭湛若不是相识在云南边防,没有那些深山、大雾、苍茫壮丽的渲染,能够一见如故一拍即合吗?并不是说当时的我们不真实,而是说在那种情境中我们所展现出的只能是与此相关的局部,婚姻要求双方接受的,却是彼此的部。对于从小寄宿、尔后当兵、二十八岁才离开四面水一面天的小岛的我来说,这不啻于一门新的功课。人说婚前要睁大眼,婚后要半闭眼,我却把前后的顺序给倒了一个个儿。

我为冉联系了一所部队幼儿园,托,周六下午接,周一早晨送。

这是我第一次去幼儿园接他,教室门口聚拢的家长绝大部分是妈妈。教室门开,孩子们涌出,带出了一团热烘烘的气息。所有的孩子和妈妈都一个表情,伸长脖子瞪大眼睛在对面阵营里寻觅,一旦发现了彼此便会发出欢快的叫。妈妈们的叫声高低粗细不一,内容也不一,孩子们却是一律的奶声奶气,内容也一律:妈妈!冉也向这边看,他的神情在孩子们中间显得非常特别:死死站在原地小嘴紧闭,任小朋友们从他的身体两侧拥向前去,仿佛小河流中一块孤独的礁石。有一次他的目光明明对准了我,但没等我招呼那目光却一掠而过,那一掠中的紧张、惊恐、悲伤使我不顾一切扒开了挡在前面的一个胖大家长挺身而出,高叫:“冉!”像电影中的特技镜头,又像魔术师表演的魔术,花儿就在我眼前开放了,我的喊声我的出现使冉紧绷的小脸刹那间绽出了阳光般灿烂的笑。“妈妈!”像所有的孩子那样,他边向我跑来边叫,奶声奶气。这是冉的第一次叫我妈妈,没有人要求他这样做。我的心里脸上同时一热,下意识向周围看看,拉着冉的小手赶紧走开。

冉是我联系好幼儿园后由彭湛送来的——这是我们在兰州商量后所能定下的最好方法了——来后我们就马不停蹄地拽着冉去查体,去幼儿园面试,按照幼儿园的要求购置各种生活用品,在一连串旋风般奔波之后,于周一把冉送入了幼儿园。入园那天冉死死抱住彭湛的腿不肯撒手,大哭着要求我们带他回去;彭湛的眼圈都红了,边为他擦泪哄他边解着他纠缠腿上的小手,我则知趣地站到了一边,自知在这种时刻没有资格说任何话。冉徒劳的挣扎使我再次感到了命运的不可抗拒,当然也有内疚,我们原本应当给这孩子一个适应缓和的时间,须知这是他出生四年来第一次出远门,但是没有办法,兰州那边彭湛百事缠身;而我,怀孕了。

彭湛不想再要孩子,我想要。我们彼此理解对方,却无法在理解的基础上就这件事上达成一致,最后的决定只能是顺其自然,也就是说,顺遂了我的心愿。接下去他说希望是女儿,我也是。婚后这么多事情,似乎一致的只有这件。

把冉送去幼儿园的那天晚上是我和彭湛从母亲家回来后的第一次单独相聚,这时我已经有了房子,一套两居室里的一大间,小间给了一个家在北京的单身汉,门常年锁着基本不来住,厨房卫生间都归我使用,实际上的独门独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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