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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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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记不记得咱排长那个红塑料皮儿的小本儿?……是啊是啊不会注意到,我却至今印象深刻:每回连里开干部会,排长就夹着那个小本儿去了,开完会,夹着小本儿回来,一回来,就把本子放进他那个带锁的抽屉里,锁好,很神秘,很严肃,不知上面都记了些啥国家军队的机密大事。我真想看看,看不着,谁也看不着,它不是在排长的手里,就是在上着锁的抽屉里。后来,直到我也当了排长,才知道那一类的小本儿上都记了些什么。”

“什么?”

“今天出几个公差,明天整理内务,星期天杀不杀猪……”

我哈哈大笑。他也笑,露出了一口中年人里极少见到的洁白齐整的牙齿。他不抽烟,不喝茶,一般情况下,不喝酒。说这些话的时候是一个晚上,在他住的二营营长的宿舍里。我下部队一般习惯于白天到处走到处看,晚上时间跟个别人聊。开头我们一直是闲聊,没固定话题,无非海岛、连队,那时候怎么着了,我怎么着了,现在谁在哪里,在干什么。能聊的都聊完了后,就没什么可说的了。谁都不提曾经有过的那一段微妙,连与此有关的事儿都提前绕开,小小心心地,非常默契地,仿佛那是个雷区。窗外,二营正在开欢送老兵的露天联欢会,快板,诗朗诵,独唱,合唱,通过音箱的放大很响地传进屋来。一个战士在独唱《 驼铃 》:“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耳边响起驼铃声……”感情充沛都听出了哽咽,嗓子也还好,但由于没乐器伴奏,听来总是有点儿“单”有点儿紧张。现在连队战士会乐器的很少了,不像我们当年,集中了那么一大批艺骨干,比如我当年就是业余宣传队的手风琴手,带过徒弟的。

“还记不记得教我拉手风琴的事儿?”姜士安说,“才教几次就不耐烦了,嫌我手指头粗,硬,什么‘一指头按俩键’,‘下去了起不来’……”

当时他坐在桌边的床上,我坐着桌前的正座,桌上一盏杏黄灯罩的台灯,他的脸在台灯后面,那脸的线条因此而柔和朦胧,目光也是。

“喂,什么时候去家看看?”我没理他的话茬儿,不想再耗时间跟他绕来绕去,我希望我们能够坦诚相见,凭着女人的直觉我知道障碍在哪里。

果然他愣住,停了两秒才说:“可以啊。”

我紧盯着道:“明天?”

“明天不行,我这正蹲点。”

“我自己去。”

他沉默了。片刻后道:“……她不会说话,去白浪费时间。”

“她就是信中跟我说的那个人吗?”

他点了下头。这时窗外的歌声已由独唱发展成了情不自禁的大合唱,声音高亢满含感情:“战友啊战友,亲爱的弟兄,当心夜半北风寒,一路多保重!……”他侧耳倾听直到最后一个音符消失,转过了脸来:“韩琳,咱们俩也是战友……”话是笑着说的,却无法掩饰浸透在声音中的伤感。我没说话。他静静地看我,突然地,说了,从头说起。

那个“头”远在我跟他认识之前。当时他还在县里上着中学,一天,从学校回家拿粮食,他爷爷对他说他大娘家的大哥给说了个对象,让他明天去看看。他愣住,闷了一会儿,说:“我现在不想说这事。”爷爷说:“也不说让结婚,定下了,就能来家里帮着干点营生,家里没个女人不行,早年间我身体好,现在一年不如一年。那闺女比大三岁。年龄上大一点好,懂事,知道疼人,会干活。”

见面地点在女方家里,媒人把双方安排到一起后就离开了,留他们两人在屋里。他坐在一只条凳上,她半跪半站在床前,两条粗辫子,一张白圆脸,看上去还行。媒人走后,她主动说的话。“头晌午来的啊?”他说:“啊。”她说:“还上着学呗?”他说:“上着。”她问:“家里老人好呗?”他说:“还行。”她问:“有意见吗?”他说:“没意见。……同意啊?”她说:“同意。”媒人事先交代下了,如果同意,就得给女方见面礼。他从兜里掏出事先预备下的四块钱给她。她不要。他给放在了桌子上,走了。下午一进家爷爷就急切地迎了上来,当得知对方同意了时,重重地嘘了口气,说是像他们这样穷的人家还有姑娘肯跟,不容易。再见面就是当兵前的告别了,仍是在女方的家里,这次由于人多,没说什么话。到部队后,他给她写了信,一年里写了两封,那边都是由她嫂子代回,令他甚觉无趣无味,就不再写信。第三年,又写信,这次写信就是为解除关系了。哪里知道这三年陈秀得虽然没有能力跟他联系却跟他爷爷一直保持着联系,自他走后就开始去他家干活了,隔三差五去一趟,洗洗补补,挑水做饭。不久后他收到了爷爷的电报:爷病重速归。他知道是怎么回事,拿了电报后没跟连里头说。他爷爷就又来电报,还给连首长来电报,连首长找他了,批了他八天假。他想回去一趟也好,当面跟爷爷谈开。不料刚一进村就有人告诉他,爷爷已经五天没吃饭了。之后从村口到家门口的一路上,知道这事的没有不指责他的。“爷都快叫

气死了!”“了不得了,才当两天兵,就变了!”“不能再惹老人生气了,就这么一个老人了。”……进家后见到了爷爷,爷爷态度是:“只要不同意,我就不吃饭,也别想回去。”次日,他去了陈村。这门亲事显见是必得同意了,最后的希望是,两年多了,陈秀得本人能有些变化。不能期望她变得像自己连队里的那些女性战友,但至少,得比从前好一点吧。到部队后的头一封信里,他就嘱咐她一定要趁着年轻好好学化,她通过她嫂子代回的信里,表示了同意的。走前,他去供销社买了二斤饼干两瓶水果罐头。到底是有些心虚,进村后没敢直接去陈秀得家,去了一块当兵的战友陈根宝家,让那家人去把陈秀得叫来。怕陈秀得不来,跟人家商量说先不要说是他来了,就说是陈根宝回来了。

陈秀得来了。两年多了,时间在她身上仿佛没有痕迹,还是那个年轻的农村姑娘,五官端正,低眉顺眼,神情稍有些木。一进门看到了穿着军装的姜士安,招呼一声:“回来了,根宝?”姜士安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她把他当成陈根宝了她根本就没认出他来!也是,总共只见过两面,两面加起来不到半个小时,再加上这时候的姜士安比当兵前已蹿出了十几公分去,也结实了,滋润了,认不出倒也不是特别奇怪。姜士安索性将错就错,问她:“士安来信了吗?”“来了。”她说。“说什么了吗?”他问。“没说什么。”她说。“惹生气了吗?”他又问。“没有。”她说。“我不信。”他说,“他来信了,说不同意了。”姑娘的脸“腾”地红了:“没有!”她一口咬定。就是这个使姜士安的心一下子软了。这才想到他还要替她想,她再没化,再木,也还有一个面子,有自尊心。在这之前,他一直觉着这事的障碍只在爷爷那里,他的顾虑也只在爷爷那里。经过了这么一个回合,他对她倒有了一点以前没有过的了解,有了一点责任感了。就是在这时,他说了实话:“秀得,我就是士安。”边说边把带来的饼干、水果罐头推过去,“给娘。”他说。姑娘慌得手足无措:“看看看看……来也不家去!”姜士安真诚道:“我怕家里人生气。”姑娘说:“不生气。”于是他对她又有了一点了解:挺通情达理。……二人一前一后走出了陈根宝的家,这时门外已经闻讯赶来了不少观众,一言我一语地拿姜士安开起了玩笑。“就是秀得家啊,来赔不是了?”“还不赶紧找笤帚,送去让秀得娘打一顿!”“秀得,后晌甭给他做饭吃!”……

那天晚上,他在她家里吃的晚饭,过水面。吃罢了饭,两人去她大嫂屋里说话,这次说的时间就长了,有两个来小时,有了这一番周折也就有了话题。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姜士安想,这事就这么定了吧。他对她的感觉比不见面时好多了。事后,姜士安分析,这里面确有对她有了一点了解的因素,也有既然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就努力往好里去看、去想的因素。

又是两年,两家老人决定让他们成亲。爷爷的信是村会计代写的,女方的信仍由秀得大嫂代笔。连里也同时接到了姜士安家乡的证明信。一天,指导员找姜士安谈话。“个人问题有什么打算?”“没什么打算。”“支部决定让回去结婚。”“我还年轻……”“咱可不能当陈世美!”姜士安哑然。农村兵入伍后不要农村对象的问题一直是困扰部队领导的问题,也知道原因各有不同,但是如果一一调查清楚、区别对待,领导整天就甭干别的了,所以只能一刀切,只能按照现象划类处理,基本原则就是,不许当陈世美。从连部出来,姜士安给当时已去了护训队的我写信说了这事,不久后,便踏上了回家结婚的路。

后来,我问姜士安,如果我回了信,会怎么样?他反问我,如果回信,会怎么说?

十天的结婚假里,他们领了结婚证,办了酒席,住到了一起,但是,没有同床。在外人眼里他们是同了床的—— 一同睡在了一个床上——可惜外人的干涉只能至此,最后一个环节的主动权造物主给了谁那就是谁的,姜士安因之死死守住了自己。陈秀得无所谓,对整个过程中姜士安表现出的所有消极、被动、没精打采都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只是在结婚证到手的那一瞬间,表情寡淡的脸上现出了一丝喜色。一年后,姜士安提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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