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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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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电报拿给我看:“有要事速回”,一连拿回了三封。他给我看电报的时候不说什么。我看完电报也就不说什么。

这其间他曾带回过两个保姆,一个是从黑市上找来的,身上无任何证件介绍信。问他为什么不去劳动服务公司找,说是得先登记,得等。我说再急也不能不管不顾啊,他就又去劳动服务公司登了记,表现出了相当的耐心和忍让。但是劳动服务公司介绍来的那个姑娘最终我也没有接受。姑娘来后我让彭湛带她去附近的一家部队医院找我一个朋友帮忙给她做体检,不是我过于挑剔讲究,家中我的儿子刚出生十来天,幼小脆弱得不堪一击。彭湛耐心对我说这是正当途径介绍来的各种证明一应俱不应该有问题,并拿出了其中的“健康证明”。那张健康证明是姑娘家乡出的,且不说她家乡在开具这类证明时负不负责任,单看开证明的日期,一年半之前,就很有重新做检查的必要。我说完我的理由彭湛沉默了,低头斜看地面,两手交叉紧握,手背上青色的血管鼓突,不知在想什么会怎么做。我却想不管他怎么想怎么做,我不让步。他沉默,如爆发前的火山,我都能感觉到沸腾在他胸中的岩浆。突然我想,他会不会就此提出离婚?接着我冷冷地想,别想。法律不允许。孩子还在哺乳期。这一刻我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死亡了的婚姻仍在维持,为什么有的双方已如仇敌一般势不两立却仍不得不在一个房檐下苦苦纠缠折磨对方的同时也折磨着自己,他们必定有着想分也分不开的理由,这理由压倒一切。儿子睡了,房间里静得令人窒息。……彭湛站起来,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他目不斜视,拉开房间门,出去了,我直起了脊背。“走,我带去医院,查一下体。”门厅里,他对等在那里的姑娘这样说。我长长嘘了口气,身体一软,再也撑不住了似的靠上了床头,同时心中对彭湛的歉意油然升起。暗暗乞望这姑娘的体检一切顺利。应该是顺利的,看她红扑扑的脸蛋壮硕的身材,能有什么问题?保姆一安顿下来立刻就让他走,让他这样地一个人充任保姆,实在是一种浪费一种难为。体检结果,乙肝六项指标五项阳性,她不仅是乙肝病毒携带者而且正处于活动期;此外,患有滴虫性**炎。

第三个保姆总算一切顺利,彭湛在把她带来的同时拿回了第四封电报,这次电报上只两个字:速回。

他走的时间是晚上,晚上我在房间里给儿子喂奶保姆在叠尿布,彭湛在门厅里等待出发。这天是儿子出生后的第十四天,除了在医院里的三天,十来天了,我几乎没怎么睡过觉。新生儿的睡眠没日没夜毫无规律,我做不到。不该睡时我睡不着,该睡时他若醒着我就也不能睡,睡眠的极度缺乏使本来旺盛的奶水迅速枯竭,不得已只有添加牛奶,添加牛奶等于成倍地添加了工作量奶水也就益发地少,以致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这令我身心疲惫走路都有些打晃。房间外静静的听不到一点声响,看表还有十几分钟他就该走了他在外面干什么呢?儿子好不容易吃够了但还没有睡着。我却等不得了,干脆抱着他,趿上鞋,开门走了出去。

他斜靠在行军床上看一本杂志,地上,放着他回家时背着的那个大背囊。我出来他似乎没有想到,急忙坐起身给我让出了一个空让我坐,我没有坐,我把儿子放在了上面,心里说,看看他彭湛看看他,看看的亲生儿子。他低头看儿子,我看他,他的脸上什么都看不出。

我说:“咱们给他起个名儿吧?”

“起吧。”

“海辰,怎么样?”又试着念了念:“彭——海——辰?”

“让他跟姓吧。”接着他马上又说,“我妈也姓韩,他姓韩算是跟了他奶奶。我妈要知道肯定高兴。”

我难过得话都说不出来了。能说出来我也不说。他不捅破我不捅破。他维持到哪步我就跟到哪步。他伸出一只手撩上我垂落的头发,是因为感到内疚了吗?

“韩琳,也要注意休息。”他说。

我一把抱住了那只手,哭了:“我困死了,十多天没怎么睡觉了,我困死了……”

手里的那只手被抽了出去,果决,猛烈,不容置疑。我抬起头,看到了浮在他眼中的冰冷,满腔热泪霎时间被这冰冷凝固。我抱起儿子站起来,赶在他开口之前,说:

“该走了。”

“是啊,我得走了。”

他穿衣服,背背囊,开门,关门,嗵嗵嗵嗵,下楼的脚步,脚步消失声……

我连夜写信,给梅玉香,小梅,请她在她家乡帮我物色保姆。不是发现了现任保姆有什么不好,但心中总不能完踏实。现在这个家只有我和我的婴儿了,保姆就不能仅是一个劳力,她还得是我的伙伴,我的依靠,我的另一个家庭成员,能够跟我一起将这个家支撑起来。小梅会为我负责。

写了没几行字手就麻得攥不住笔,掐住手心使劲揉,好一会儿才能再写。原以为是长时间不写字的缘故,后来才知是落了病了,“月子”没有坐好,精神焦虑,劳累,过早接触凉水,可能

都是原因。直到现在,十几年了,右手仍不能长时间写字,不仅写字,类似的劳动都不能久做,比如拖地,比如骑自行车,硬撑着做下去,就会发麻,一直麻到小臂。如果不是电脑及时出现使我得以“换笔”,就我所从事的行当来说,我得算是残了。

还给母亲写了信。

孩子出生不久母亲就派了妹妹前来探望,妹妹来时正赶上我们家的最鼎盛时期,彭湛在奇%*(网!*收集整理,保姆也在。她进门时彭湛在厨房里刚把炖鸡汤的高压锅盖揭开,两人隔着一层热腾腾的汽雾打的招呼,那一幕给了妹妹很深的印象:妻子坐月子,丈夫炖鸡汤。事实是,当时彭湛正准备给自己开午饭,每次鸡炖好,我喝汤,他吃肉。把肉从汤里捞出来,趁热浇上酱油,拍上点蒜末,开一瓶二锅头。他的酒不仅没戒,程度似乎更深,但这时我已根本不再管他,他已不在我的心上,正如我已不在他的心上。站在厨房的桌前喝酒吃肉,就是一顿饭了,一只鸡够了,主食都不必吃。我是后来才在上发现,只喝汤不吃肉是一种认识上的误区,营养其实还是肉里面多,只不知彭湛当时是否知道这点。妹妹来了他当然要放下自己的午饭来招呼妹妹,路过卫生间时,妹妹又看到了正在里面吭哧吭哧洗尿布的小保姆,一切都合乎常规有条不紊;来到卧室,我正给婴儿喂奶,卧室关着半边窗帘,房间里幽静清净。于是妹妹站在床头看着我微笑,“很幸福吧,当了母亲?”我点头,其实当时我皲裂了的**正疼得钻心。奶水太少,海辰不得不使劲吸吮,导致了**的皲裂,但是越不吸奶会越少,只得忍着疼让他吸。这些我都没跟妹妹说,说了于事无补,徒然地让母亲担心——她是母亲派来的钦差大臣——何苦来呢?我们姊妹间有一个没约定过的默契,谁也不准回娘家坐月子,谁也不许把孩子送到家里让父母带,再大困难,自己解决。父母一生不易,应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晚年。妹妹放下两大纸盒子的东西当晚就乘车返回了,带着一个“幸福”的印象回家向母亲汇报去了。她原本打算住几天的,请了一周的假,没住一是实在住不下,二是发现自己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处,反要我们张罗她的吃住。走前她跟我说,能写信的时候给母亲写封信,母亲很惦记的。

我给母亲的信中说,婴儿好,我好,彭湛也好。次日,把两封信同时发了出去。

彭澄来了,从西藏来,去301医院送病号,领导给了她十天的假,都知道她在北京有亲戚。

彭澄来送的病号是一个团长,因感冒引起了脑水肿,肺水肿。那位团长驻守在海拔四千八百米的高山上,在那种严重缺氧的地方,一个普通感冒就可能致命。那是位英雄团长,才三十五岁,军区派直升机把他从山里接了出来,先是送到了四军医大,又从四军医大转到了北京。彭澄说粗通医学的都会知道这团长根本就是活不成了,之所以还要这样转来转去,除了尚存的一丝丝侥幸外,更多的,是一种姿态,一种精神,一种思想政治工作,是为了他的士兵战友亲人,以及所有那些依然驻守在高山上的活着的人。一说到这位团长彭澄的眼圈就红,她说韩琳姐没有见过他不知道他有多优秀,他不仅精通军事熟悉部队而且居然还会写诗,《 人民日报 》上都发表过,《 人民日报 》啊!又说如果她早认识了他肯定会爱上他,可惜他结婚了孩子都有了,女孩儿,六岁,漂亮得没法说,集中了父母身上的精华。女孩儿的妈妈也漂亮,大眼睛双眼皮,是重庆一家大公司的会计师。

现在的彭澄一点都不后悔去了西藏,说起西藏来就滔滔不绝刹不住车两眼放光。她说她的收获大极了,去了才几个月已经记了三大本子的日记,初步打算写三本,一本有关西藏的,一本有关西藏军人的,一本有关西藏军人妻子的。并且还当场拿出了她写的一首诗,诗的题目叫《 墓地里只有一个她 》。诗的真实背景是这样的,她们乘车进藏时车差点翻了,惊吓过后,车上的女孩子们就七嘴八舌地说开了,主题就是:假如真的“光荣”了。一个女孩儿说要是她“光荣”了,就请大家跟组织上说,把她埋到某某烈士陵园去,于是马上就有人说:“好傻哟,那里就一个女的,好孤独的嘛!”……这使彭澄大为感慨,据此敷衍成诗:

墓地里只有一个她

跟谁说话?

墓地里只有一个她

不寂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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