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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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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团长现在靠呼吸机活着,等于是已经死了。我总想,其实死亡对死者真的算不了什么,死亡只能让活着的人痛苦,特别是他的亲人。我跟陈团长的妻子聊过,他们俩高中时是同班同学,要好得很。可是结婚十年,在一起呆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到一年……”

突然明白了彭澄为什么要在这个当口跟我说这些,说吧,我听着!

“其实陈团长完可以要求转业,他没要求,他妻子也没有要求他要求。我问他妻子为什么,他妻子说,他喜欢部队,喜欢带兵,硬把他叫回来,放弃他喜欢的事,他能愉快吗?不能。他不愉快,我们这个家还有什么愉快可言?再说了,把一个能做大事的男人圈在家里,对社会是浪费不说,最终对家庭,也是损失。这真是一种大智慧啊,这跟好多没化的农村妇女那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被动地任劳任怨,又不一样。”

年轻的真诚有时候真是愚蠢,真是不知深浅没有分寸,我忍无可忍。

“彭澄,的意思我懂,事实上我也一直是这样做的:怀着一个孩子,带着一个孩子,还搬了家,一个人。为什么?为自己。所谓女人们的无私奉献大都是虚妄,她们不过是沿袭了‘女主内男主外’的传统,是为了让她们的男人腾出工夫去做、做成那些能获取大利益的事情,尔后,封妻荫子,夫贵妻荣,皆大欢喜。……”

“对,很对!”彭澄声音也高了起来,“正所谓顾家的男人没本事,有本事的男人不顾家!”

我不该,可我还是说了她的哥哥“发了”之后带回来的那两千多不到三千块钱的事,然后,说:“‘顾家的男人没本事,有本事的男人不顾家’,是不是也可以这样理解:两头总得占着一头?”

“不要以成败论英雄!”

“不以成败论以什么论?”

我们已经不是在争论,是吵架了,但即使在最冲动最生气时我都没有说出最后的话:她的哥哥已另有新人已经不打算要这个家了——这个彭澄视为自己的家的家,不说不仅是由于自尊,更由于彭澄,我们彼此喜爱,不愿意分开。但由于不能说出这个最终的原因,我因此就显得十分无理,我看出彭澄对我失望了。最后,她先闭了嘴,接着,穿衣穿鞋,不声不响地向外走。

“彭澄!”

“我去给海辰上户口。”

傍晚,她回来,带着屋外寒冬的一团凉气,把一个深棕红的户口簿交给了我,打开看,上面的名字是:韩海辰。

次日,彭澄走了。她那蔫蔫的,没精打采的,仿佛无故受了主人重大伤害的小动物般的神情,就成了她给我的最后的、永远的记忆。

彭澄走的第二天,保姆不辞而别。是中午,我刚给海辰喂完奶,听到屋外传来“嘭”的关门声,当下心里就有一种不祥预感,抱着海辰赶出屋去,屋外门厅的床上床下,已没有任何保姆的东西。她什么都没拿我的,她只是不愿在这待了,这么小的地儿,电视都不能看。彭澄在时她没有机会收拾东西没机会走,彭澄一走,她立刻就走,连工资都不要,一天都不想多待。

这时我还在月子里,还有两天满月。我想还有两天应该是没有关系的吧,人家外国妇女就从来没有坐月子一说。那天下午,等海辰睡着,我在他身体周围堵满了枕头被子确信他不会滚下床后,穿上大衣,戴上帽子围巾口罩,副武装顶着三九天的寒风,乘公共汽车去了劳动服务公司。劳动服务公司没有现成可以带回来的人,只能先做登记,完后我就拼命往家里赶一秒钟都不敢耽搁。刚进楼道就隐约听到了婴儿的哭声,我希望这是我的幻觉,可惜不是,越往上走哭声越真,打开门后冲进屋里,见海辰躺在床上仰面朝天声嘶力竭,一张小脸青紫青紫。当时是下午五点左右,打那以后,一连三天,一到下午快五点的时候,海辰便会没有任何铺垫、没有任何过程、没有任何来由地突然就放声大哭,不管他当时正在干什么,在吃奶在睡觉,还是在娱乐在沉思。每到这时我就会把他抱起紧紧搂在怀里,不停地亲他不停地跟他说妈妈在,妈妈在,妈妈爱。他不会说话但一点不影响我们之间的交流:那一刻,当他哭时——哭是他唯一的呼唤方式——哭了那么久那么久仍没有任何回应时,他以为他的妈妈没有了,他的妈妈不要他了,他被这个世界抛弃了。那之后,我再没让他一个人在家里待过。如果要出去买菜,取奶,我会把他包得严严实实地抱上。

……

把洗好的尿布晾上,晾凉的牛奶放进冰箱,奶瓶也都煮沸消过毒后,想想确实没有什么事了,我简单洗了洗,进屋准备睡觉。这时是晚上九点,海辰正一个人躺在大床上,脑袋使劲后仰,看着夹在床撑上的床头灯喃喃自语。婴儿刚出生时都是小瞎子,这时眼睛刚有光感,所以对灯光有着格外的兴趣。我上床在他的身边躺下,静静地看他看灯。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我下床,出屋,来到门口。

“谁?”

“我。”一个熟悉的陌生声音。

“谁?”我急切地又问,我需要确认。

“我,我呀,韩琳护士!”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慌慌张张地打开门,正是小梅,梅玉香本人,站在我的面前,笑眯眯地。

我愣住,然后,抱住小梅,哭了。

小梅一看到海辰就喜欢上了,捏捏他的小手,按按他的脸蛋,捻一捻他的头发:“啧啧啧,这个大胖小子,真喜死人!”她是真心喜爱不是敷衍,这一点,做母亲的清楚,可我仍不放心。

“是不是……丑了点?”

“丑?可真会看!他现在小,十年后看,准保是一个飒飒利利的小伙子!”

“怎么知道?”

“我弟就是我抱大的。”

那天晚上,小梅自己给自己铺的床,自己给自己下的面,吃了,碗洗了锅刷了一切都归置好了,又去洗了澡,把换下来的衣服也就手洗了出来,除了需要我告诉一下什么东西放在哪里,她简直就像到了自己家里,无师自通,熟门熟路,当过兵到底是不一样。但我心里还是踏实不下来,或者说,越发不踏实了。自己人当然好,像彭澄呀,我妹妹呀,可临时帮手终究不是办法,我和海辰需要的是一个能够长久待下来的保姆,自己人怎么可能来给当保姆?各人都有个人的一大堆事。

“小梅,在我这儿能住几天?”

“看需要了。”

“我记得信上跟说过——”

“三年,到海辰能上幼儿园——差不多。”

“什么差不多?”

“我差不多能待到那时候。”

这时候小梅已经脱了衣服上床躺下了,她说她累了,汽车火车地赶了一天一夜。我坐在床脚处她的对面,心里头大惑不解,按说我应该高兴,高兴不起来,不敢。我想起了她的那个家,宽敞的院子,时髦整洁的房间,院子里的猪,鸡,菜园子,地里的庄稼,还有她的婆婆,她在县城里搞运输的丈夫……作为实际上的一家之主,她怎么能够撇下那个需她一手安排料理的家一走三年?又不是缺钱,她家是村里的富户;也决不会仅因为是战友,就是父母姐妹亲兄弟,有困难也只能是尽量兼顾,不可能做的这么极端。极端了就不合常规常理,就不能不让人嘀咕。

细谈下来,果然是有问题;问题出在了小梅和“同志程百祥”之间。

百祥要儿心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求医无果后,便把心中的隐痛对自己早已相中的那个“人很可靠”的战友兼老乡说了。那人是部队的副连长,已婚,当时正回乡探亲。最初,百祥的建议令他大惊失色,同时耳热心跳——这是他事后对小梅说的——他见过小梅,且不说小梅是如此可爱,就算一般人材,一个姑娘,处女,而且是由她的丈夫出面请求代为服务,不论对哪个功能健的男人,都应算是一桩顺遂人意、千载难逢的美差,真正意义上的助人为乐。副连长和他的妻子关系很好,但这并不能影响他受到这个建议的诱惑,就好比一个人喜爱苹果也可以同时喜爱鸭梨。男人的爱心之博大之宽广由此可见一斑,不像女人,胸襟狭窄还沾沾自喜,自诩为“爱得专一”。可惜,这位副连长虽是男人,又是军人,严格的军旅生活使他首先想到了纪律,他拒绝了,他的拒绝反使百祥越发坚定了自己的选择。于是有一天,百祥请他吃饭,在饭桌上,苦口婆心:

“这算啥违反纪律?哪条纪律上说,不许帮助别人?”

“婚外……”

“哪里婚外‘’了?”

“婚姻之外的男女关系也是一样的……”

“咱这个可不一样!”

副连长便不吭声了,原本不抽烟的人,一支接一支地抽,抽得嘴唇都爆起了皮,思想斗争相当激烈。他不吭声百祥就也不吭,令副连长暗暗失望:这人怎么这么笨?怎么就看不出他现在需要的不是理由,是方案,一个可以让人无忧无虑心安理得的严谨方案。没有。这人显然没有这样的洞察力,没有这样的智慧。和这样的人共谋,能安?思来想去,左右权衡,副连长还是不想因这样一点甜头就毁了自己的前程,纪律就是纪律。作为副连长他处理过这类事情处理过别人,那一刻他的心坚硬,冰冷,像冬天里的一块石头——将心比心。

“百祥,这个忙,不是我不想帮,是帮不了。……谢谢的信任。”

“到底为了啥?……横不是也不行吧!”

百祥真的是急了。副连长听他这种话都说出来了顿时也急了,“我不行?……我不行!去问——问我老婆!”

当然他知道百祥不能去问他老婆,所以他提出的这个证人在法律的角度上说就是不予认可,所以百祥也就不说什么,只是嘿嘿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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