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冷夜
顾乐之本就容貌极盛,今日进宫着的又是朱赤的盘领常服,发束着翼善冠,现下夕阳下光影交错,衬得顾乐之身姿越发挺拔,前后及两肩上金织盘龙威风凛凛,冠带上镶的玉珠更是灿然生耀,平素虽温和肆意,现下看上去竟比顾凌天还凛然威肃几分。
闻言,顾乐之也招手让人将灯笼打了起来,身后的近侍似幽灵般忽然出现在顾乐之身后,顾乐之似是未觉般探出手去,莹白如玉的手指在渐暗的夜色里如透明般,轻轻在檐下探了探温度,便笑起来,天然自带的三分笑意在这凛然下也添了几分莫测,竟让顾凌天也不由看呆,忍不住连呼吸都变得轻起来,耳边只回荡着顾乐之泠泠如泉的声音:“三哥说得是。”
顾凌天愣了一瞬,深深吐了一口气,才转头看向渐渐黑下去的天色,目光不再看向顾乐之,脸上的表情终于渐渐凝滞,像是被夜色染上了凉意,连眉梢也结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霜,光看侧脸,顾凌天说教起来,竟也有了几分皇帝年少时的威势,只是语气却淡淡的,透着几分不在意和显而易见的不满:“老六,你虽纵情,也需上些心才是。”
顾乐之知道顾凌天意在何指,但着实对他们兄弟之间的争权夺利提不起半分兴趣,只是嘴角笑意越发深了起来,也没有反驳顾凌天的话,拖长了声音向顾凌天拱了拱手:“多谢三哥提点。”
话毕,顾乐之摆摆手拒绝了近侍将递过来的大氅,走上几步出了廊檐,从阶上迈了下去,转身施施然向顾凌天行了一礼,笑得如沐春风,声音仍是如玉盘落珠般清朗悦耳,倒让顾凌天将将升起的火气又慢慢消散了去:“三哥,天冷露重,还是要早些回宫才是。”
顾凌天从善如
流地点点头,面上表情虽没怎么变,眼中神色已显而易见地柔和了许多:“老六也快些回府才是,眼下也不早了,若是宫门落钥,便出不去了。住下来倒还好,只是回头你又少不得要被御史参上几本,那时你看父皇可不说你。”
顾乐之视线从腰间的金符上一略而过,笑着应承:“是,多谢三哥挂心。”
顾凌天微点点头,颇见兄长风范,瞧着顾乐之带着一堆仪仗浩浩荡荡地离了,星星点点的灯火在顾凌天眼中明明灭灭。他沉默地在至阳殿廊檐下立着,看宫城里各宫各卫渐次亮起的灯火,竟生出了几分不可言状的惊惧和惆怅。
公梁光静静看着顾凌天的背影,眼中瞧着与顾凌天一般无二的景致,忽然,却见顾凌天的身子几不可查地轻轻颤抖了起来。公梁光心中诧异之情刚升起来,顾凌天便强自抑住了,只见他在原地顿了一会儿,便向前迈去:“公梁,走罢。”
盯着顾凌天的身影,公梁光眼中有些困惑,他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只觉心中波澜万丈,忽而又风平浪静,再无一丝波澜。
“是。”
公梁光低声应道,跟上了顾凌天的步子。
内室。
皇帝从顾轻尘榻边站起身,在内室走了一圈,视线最终落在顾轻尘放到一边的陶响球上,拿起来掂了掂,放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儿,神色无悲无喜,终究将陶响球放了下来,坐到了将将烧起来的暖炉旁,向着顾轻尘的方向扬了扬下巴,旁边自有近侍一溜烟放了个暖炉在顾轻尘旁边,顾轻尘向皇帝谢了恩,眼神示意衍之靠得近些。皇帝虽说正坐在垫子上,悠悠然烤着火,连一个眼神也没往这边瞧,衍之也没敢乱动,只拗不过顾轻尘眼中的执拗,终于慢吞吞向顾轻尘
的榻边挪了过去。
将身子烤得暖了,皇帝接过常总管呈上的热茶,不急不躁地饮了一口,才舍得将视线放在了顾轻尘身上。
“说罢,究竟是怎么回事?”
皇帝语气淡淡的,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同样是没什么表情,皇帝周身的气度却比顾凌天要来得让人害怕得多,皇帝身居高位,一言便可决人生死多年,自然不是顾凌天能比得上的。便是皇帝还在潜邸那会儿,因年少经历不凡,也总透着几分傲然的意气,虽因功法有几分超然出世的浑然,却也是江湖少有的领袖风范,引人心折。
至于少年即位,沙场征战,这位年轻得过分的少年天子却也未曾被任何人小觑过,向来是英雄竞相折腰,臣民无不朝拜,万众归心。何况又同世家搅弄朝堂风云,权衡天下多年,如今皇帝正是年富力强,心思也越发深沉,若是看不出顾轻尘那点小心思,那他这履历上的赫赫威名倒不如洗了干净。
因此,皇帝此话一出,别说顾轻尘没有想瞒,就算顾轻尘有意隐瞒,皇帝若是真心想问什么事,单单一个眼神,便能逼得人喘不过起来,只能竹筒倒豆子一般乖乖将所有话都吐露出来。但眼下还不需要这般麻烦,毕竟顾轻尘笃信救自己的一定是皇帝的人,哪怕自己不说,待皇帝回宫之后,所知也一定比自己说的要详细得多,因此顾轻尘便一五一十地将前前后后来历说得清楚,只隐了对皇后的猜忌和自己对衍之也未曾说出口的心思,其余便统统都对皇帝吐露得干净了。
皇帝优哉游哉喝着茶听着顾轻尘的故事,活像是在听话本一般,却连个点头都欠奉,只是老神在在地听着顾轻尘声泪俱下的叙述。
衍之虽垂眸侍立在顾轻尘身侧,
目光却一直不动声色观察这皇帝的反应,看见皇帝的神情,衍之渐渐皱起了眉头,眼中神色变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顾轻尘却淡然得多,皇帝虽反应欠奉,顾轻尘却始终尽职尽责,像是对皇帝的反应视而不见,只是单纯因自己的经历而心痛愤怒一般,说得激动处,恨不得能手舞足蹈,一副难以自抑的模样,哪怕满室静谧,犹如自己在唱独角戏,顾轻尘仍然坚持表情十分丰富地将来历经过说得清清楚楚。
好不容易才将前因后果说完,顾轻尘长吐了一口气,偷偷看了皇帝的神情一眼,话锋一转,又正色道:“儿臣虽遭此一难,却有一事要求父皇恩准。儿臣深知父皇疼爱儿臣,必不会坐视宫中败坏至此,但天子之怒,雷霆万钧,实在非常人所能受之,况且父皇威名之下,其后宵小必不敢在作乱,如此反于初衷无益。儿臣请父皇切勿声张此事,对外只言儿臣贪玩,失足落水便是,暗中再对其间关节一一探查!”
听完顾轻尘的话,皇帝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他放下茶盏,脸上露出会心的微笑,看向顾轻尘的表情也多了些柔和:“我儿如此懂事,倒真是朕的福气了。也罢,便依尘儿,只是这些时日,你恐要受些委屈了。”
顾轻尘双目含泪:“儿臣不委屈,若是能有帮得上父皇和母后之处,儿臣这些委屈又算得上什么?”
“皇后……嗯……难为你还肯喊皇后一声母后。”皇帝叹了一口气,慈爱地看着顾轻尘,话中却暗含了几分警告之意,“你母妃早丧,皇后好歹在大义上算是你母后,前些日子你刚回宫,尚不懂得规矩,未去坤宁宫向皇后请安之事,因老大同老三的事,便算了,你也是个懂事的孩子,兄弟
们之间自要和睦些,平素你也可多去坤宁宫走一走,或者常去老大、老三那边坐一坐。不过这些日子你受了伤嘛……倒是不急,先将伤养好了再说,便按老三方才说的,迟几日去读吧。”
顾轻尘被褥下的手暗暗攥紧了拳头,才总算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只有些僵硬地笑道:“父皇说得是,是尘儿太不懂规矩了,多谢父皇准假。”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又笑着端起茶杯:“你素来是个聪明孩子,我自然是不担心的。不过,不止老大和老三,过些日子便是老二的冠礼,你若是身上大好了,便去观礼吧。朕又不是不准你们兄弟之间叙话,尽可多多来往,总比老六整日里在金陵四处乱跑来得好。”
想起方才那位六哥,顾轻尘脸上的笑容也真切了几分,顾乐之虽与顾轻尘没什么来往,但却是难得未在顾轻尘小时候得宠时给顾轻尘脸色看,待他落魄,也待顾轻尘态度一如既往的兄弟了,不提其余几个还没见过面,或是印象淡漠的兄弟,顾乐之算是顾轻尘唯一真正认可的哥哥了。
“对了。”皇帝饮了一口茶,神色莫名,轻描淡写地抛下一句令在场所有人表情都忍不住动摇了几分的话,“尘儿现下受伤休养,这至阳殿尚未整理得干净,总有几分麻烦,不若这些时日搬来养心殿与朕同住,索性养心殿还空得很,朕这些日子休沐,正是无聊,尘儿也可过来与我做个伴。”
衍之心脏猛地一跳,捏紧了拳头,却生生忍住了自己的冲动,偏头去看顾轻尘,却见他恍然出神,呼吸微妙地急促起来,半晌,才用有些嘶哑的声音道了一声:“是,儿臣多谢父皇。”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衍之却不知为何,生出了几分没由来的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