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转变
刚过午后不久,天色眼见得便阴沉起来。只是昏昏沉沉,也并未要下雨的意思,只除了风大了些,也只是沉甸甸地压在有心人心上,让人有些不快罢了。
淮王府身处十王府街上第三间,原也是前朝某位郡王的宅邸,除了通常的影壁回廊,这宅邸中甚至修了处不大不小的园林,错落有致,分明大得令人心惊,却给人一种小巧精致的感觉来,算得上是金陵顶有名的府邸了,也正符合淮王顾乐之一贯的喜好,因而住进淮王府后,也只是在府里多建了几处小玩意儿,其余布局都没怎么大改。
顾乐之懒懒地倚栏,瞥了一眼天色,有一把没一把地朝池子里抛着鱼食。
这便是顾乐之住进来以后新建的玩意儿之一,是淮王府新建的亭子,自选址到施图都是顾乐之一手圈定,正正定在淮王府的中轴上,又在池心上,恰恰在整体园林布局之中,做了点睛之笔,精致玲珑,十分喜人。顾乐之自然十分满意,一高兴,大笔一划,这亭子便叫了乐天亭。
乐天亭刚落成的最初,顾乐之确实欢喜了几日,就算到了现在,仍是兴头不减,只是今日不知怎的,就算是在顾乐之最喜欢的亭子里,耳边是自己最喜的奏乐,可顾乐之就是欢喜不起来,只觉得莫名无趣得紧。
他单手托着腮,瞧着自家池子里的锦鲤游来游去,脸上挂满了百无聊赖的神情。因是在自家王府,不拘礼节,顾乐之也只随意绾了发,挑了个黄龙玉鹤雕远山小冠束着。只是因顾乐之是难得的美人,便是普通的天青道服,在他身上也穿得如同织锦绣纹般斑斓生辉,两相衬对,便是他歪歪扭扭地在栏杆上靠着,也颇见有几分魏晋狂士的疏朗落拓,青
衣亭心观池,竟像是画中的景色。
“陌上人如玉,君子世无双”,淮王容貌太盛,气质又非同凡人,端得是清举萧肃,哪怕淮王府的右常侍时常待在淮王身边,总也看得发愣。但毕竟是在淮王身边待惯了的,淮王一开口,郎中令便立即回过神来,屏息静待淮王吩咐。
“对了,昨个儿本王带回来的那些个鱼呢?”顾乐之一边漫不经心地超池子里细细碎碎地撒着鱼食,瞧着自己平日爱看的那些锦鲤聚集又散开的模样,心中却颇感无趣,提不起什么兴致,忽然想起昨天同皇帝一起钓的鱼,顺口便问了一句。
右常侍连回过神的时间都不用,立马躬身答道:“养着呢。因殿下说是陛下赐的鱼,府里没敢动,便细细养了起来,正活泼得紧呢。”
“唔。”顾乐之散漫地应了一声,又往池子里抛了一把鱼食,瞧着那些锦鲤争抢的样子,眉目之间全是漫不经心,表情十足的懒散随意,“宰了吧。”
“啊?”右常侍以为自己听错了,十分错愕,小心翼翼道,“殿、殿下方才说将那些鱼宰、宰了?”
顾乐之懒懒地瞥了右常侍一眼,语气里全是理所应当,像是根本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似的,就差将眼里的不耐扔到右常侍的脸上:“嗯,孤说宰了。”
“可、可是那些鱼是陛下御赐……”右常侍向来知道淮王不按常理出牌,却没想到这位爷连御赐之物都敢宰。只是淮王的胆气十足,右常侍却心里发毛,喏喏劝解顾乐之,自己仍一副张口结舌的模样。
“那又如何?”顾乐之眉头轻皱,觉得自己要困死了,一挥手让奏乐停下,耳边安静了不少,顾乐之却越发不开心起来,连声音也有几分不耐烦,“父
皇赐了就赐了,左右是本王的,本王要宰还是要养又有什么不妥?你管这么多呢,本王说话顶用不顶?宰了宰了。”
顾乐之终于放下了撑着下巴的手,半个身子都压在栏杆上头,慵懒地偏过头同右常侍说话。淮王殿下都说到了这一步,右常侍自己还有什么好说的,左右他是淮王府的近侍,便是有什么大风大浪也卷不到他头上去,便只好无奈地应了一声“是”,然后在心里盘算着今日该叫后厨做些什么膳品为好。
“今日真是……提不起兴致。”顾乐之长叹一口气,恹恹地将鱼食一股脑倒进池子,眉目郁郁地开口,“给本王准备车驾,我要去滕王……”
话刚出口,不等右常侍提醒,顾乐之就自己先一拍脑袋,唉声叹气,低声道:“孤竟忘了今日小八随母后去了护国寺,罢了罢了,也没什么好玩的,回房吧。”
说着,顾乐之懊恼地抱怨一声,便直起身来,顺势拍了拍袍子上的灰,整了整交领,便迈步从乐天亭走了出去。
右常侍一溜烟地跟在顾乐之身后,瞧着顾乐之脸色,努力转着脑袋想着能让顾乐之开心的青年才俊,便建议道:“陈小侯爷今日在秦淮曲水流觞,殿下可要去凑个热闹?”
顾乐之更是低沉,无奈道:“陈璟?上次本王还没来得及和他多说几句呢,就差点被陈侯爷打断腿,今日要是去了,怕不是得被追杀大半个金陵。虽说陈璟还算有趣……唉,罢了,美人有词,去不得啊,去不得。”顾乐之念及陈璟那张面如冠玉和即使在京城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出尘气质,再想想自己同陈璟寥寥可数的几次对话,更觉心痛如绞,郁愤之下,也只好重重叹了一口气。
右常侍见非
但没能逗淮王开心,反而让他更郁闷起来,当下便噤若寒蝉,再不敢说话,只好默默跟在顾乐之身后,无言地让人将乐鼓司的散了,只盼这位爷等回到房之后,自己便又高兴起来。
顾乐之一路走,一路长吁短叹,只觉得今日做什么都不甚顺畅,一时间竟生出些天不予我的悲愤来。顾乐之心心念念着陪皇后祈福的小八,正在这厢耿耿于怀,忽然一下子想起了祈福的源头小七来,再一想小七宫中那个总管……顾乐之一下子来了精神,对右常侍急促道:“去取金符来,本王要进宫。”
右常侍一愣,见顾乐之两眼放光,心里便多少有了点数,也不敢多问,只一边叫人匆匆去取进宫的金符,一边让人准备车驾去了。
进宫的金符本应是皇帝召亲王时,方由宫中赐下的腰牌,只是顾乐之一向受宠,皇帝总没有三两天便想召顾乐之进宫,因一来一往总是麻烦,索性将金符赐给了顾乐之,予了顾乐之随时进宫之权,只除了宫门落钥之后叫不动宫门,其余时候,但凡顾乐之想要进宫,都是小事一桩。
顾乐之想起衍之,不由又挂上了笑意,竟半点也看不出之前颓丧的影子。
而另一边,衍之还尚不知道自己被顾乐之又盯上的事,此刻,她正忙着同另一个人打交道,脸上勉强挂着笑容,连面颊都快笑得僵了。
倒不是衍之对那人有什么偏见,只是这位御林军的左卫将军,堂堂副统领,也未免太会说了些。
衍之今日午后,将来宣旨之后,不知怎么火急火燎地准备离去的常总管送了,再回殿中,正瞧着顾轻尘同这位成副统领说得开心。一开始,成副统领倒还有几分矜持,看不出他后来放开之后竟是
如此能说,随便说个话题也能侃得头头是道的样子,同衍之打了招呼,也不过例行公事说了说昨日奉陛下旨意搜查那逃走的小太监的结果——当然如衍之预料之中,那另一个小太监早就服毒自尽。
甚而不止,便是这两位小太监在中冷泉管事的太监,也一并病发毙命了。
说到这里,成副统领和顾轻尘虽有些遗憾,眼里却并没有多少痛惜。但衍之却真正地感到了些痛楚。
虽早就料到这般结局,真正听见这样的结局,看见顾轻尘的反应,衍之仍然不免心中有几分隐痛。
毕竟两条人命。
尽管来这世界后,衍之并非第一次经历生死之事,但无论多少次,衍之仍做不到如同这世界原本的人那样,将性命看得这般轻。人命就是人命,无论立场,这就是曾经生活在衍之面前的,鲜活的生命。曾经生活在法治国家和法治时代的衍之,直面并非纸面上、也非电视媒体上的这些生命非法律制裁下的消逝,就算曾经是敌人,就算那人想要顾轻尘的性命,衍之仍然没有办法做到真正地“一言而决人生死”。
并非是圣母或是轻易就能原谅对方,而是对衍之来说,这是她生活过的最后的证明。罪犯的生命和人,权也是同普通人一样的,如果连这一点人性之光都在这个时代熄灭殆尽……衍之不愿去想这样的可能性。哪怕是软弱或是滥好人,衍之也想要最低限度地,保留这份恻隐之心。
只是……衍之又一次,在这样的时候,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无能为力。
只是上一次衍之感受到这样的情绪时,选择了逃离,而这一次……衍之默默捏紧了拳头。
至少这一次,她想要改变些什么。
她开始想要改变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