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收回笺表
闻得‘贱奴’二字,皇帝额头青筋已然暴起,手掌紧紧握住了龙椅雕琢成龙头的赤金把手,此刻更是脸色铁青,怒不可遏,狠狠扇了她一耳光,怒斥一声,“住口!”
只怕无人见过皇帝如此惊天大怒的颜色,更不见皇帝竟会亲自动手,个个噤若寒蝉,衬得殿内死寂一般,只余殿外清风吹来阵阵‘呼呼’的声响。
皇帝下手过重,凤体仍旧虚弱的中宫被扇倒在地,丝发凌乱,珠钗尽落,嘴角流出一丝血痕,触目惊心。经沉霁搀扶起身,她轻然抹去血痕,毫不在意,只嘴角一丝冷笑。
“林清歌、素欢如这般容貌,你叫我如何放心?如今,此事既已败露,你若当真顾及多年夫妻情分,肯留我姚氏一族体面,毒酒赐死、保有全尸即可。我姚氏族人宁死,绝不会低三下四!”中宫由沉霁搀扶,笔直站立皇帝面前,昂首挺胸,一身傲气,眉间端重,凤傲御殿鸣九霄。
眼见此情此景,我心下深深惊叹:如此方是凤凰之态、牡丹之姿,纵观御殿,当真唯她可居后座。
四下氛围迫人心,几欲窒息,众人默默无语,仿若哑女濒死,无常行道,勾魂索命,冤屈丛生,幽幽冥冥,暗无天日。
最终,皇帝眼睁睁盯着她,娓娓道来,一字一句,在这空寂的椒房殿内,清晰可闻,语腔中满含怒气与毋庸置疑,一字一句吩咐道:“秦敛,传旨御殿:姚氏,无德失佑,华而不良。怀执怨怼,数违教令,不能抚循它子,训长异室。宫闱之内,造起数狱,冤案丛生,兴风作浪。上则不足以懿范内令,下则不足以章明妇顺。难以私恩而屈大义。既无关雎之德,而有吕、霍之风,岂可托以幼孤,恭承明祀,母仪万邦,敬承宗庙?可——”
“帝太后到,元德太主到。”
恰在此刻,椒房殿外忽响起一道刺耳的尖叫声,似一颗石子砸入平静的湖面,引起道道涟漪。众人为之吃惊。
我心下暗自忖度:帝太后与元德太主如何来了?来得当真及时。
“妾身参见陛下。”元德太主行礼道。
“儿臣参见母后。”皇帝走下座,语气生疏而淡淡道。
诸妃一同起身,行福身礼。
此系我初见帝太后:微微往上觑一眼,只觉帝太后一身石青色的卍字暗纹宫装,带着身后殿外浓重的夜色风尘仆仆赶来,匆忙之下不失沉稳干练,端庄面容之下暗含和蔼肃穆,姿容慈祥之中犹带威严,气度高华云渺。
“母亲!”中宫凄凉叫唤一声,帝太后身侧的元德太主泪眼汪汪上前,将其搂在怀中。
“平身。”
“谢帝太后。”
如此,我们方敢随皇帝落座。
“皇帝,予方才于椒房殿外听闻你意欲废后?”帝太后落座上首,面目和气,仿佛不曾瞧见椒房殿内仇恨、惊恐而压抑的氛围。
倒是一旁的元德太主,沉默敬顺,自入殿行礼后,便陪伴在中宫身边默默拭泪,二人相顾无言。
“正是。”皇帝冷漠无情地瞥一眼中宫,对帝太后行礼,夹带恭敬道:“方才姚氏已然认罪。欺君、巫蛊、谋害皇嗣、毒害嫔御等事宜皆系她所为。如此狠毒之人,怎配得上凤座?”
元德太主正欲开口,便被帝太后伸手拦住,微微欠一欠身,对下首的皇帝道:“那么,予倒有一句话想问一问皇帝。”
“母后请说。”皇帝神色冷淡道。
“皇帝这一辈子,难道就从未有为了一己私欲而狠毒的时候么?”帝太后的语气寻常和蔼,然则言毕,面色忽而凝重起来,目色仿佛能看透人心般盯着皇帝,只怕此乃一语双关,夹带了岁月留下的积淀,波谲云诡,密云重重。
皇帝低眉的脸色一下子全白了,似冬日飞雪,漫天洁白。
“还请陛下看在孤的薄面上,放曦儿一马。”眼瞅着良机乍现,元德太主在皇帝面前下跪,身姿卑微地磕头求情道。
“母亲。”中宫扑上前与元德太主紧紧相拥,泪流满面。
眼见皇帝面容浮上一层犹豫而夹杂着得饶人处且饶人的神态,一旁的琽妃不甘心地劝道:“陛下,如此狠毒之人若任由她在御殿内兴风作浪,只怕来日遭殃之人不少!”唯恐一时放过了中宫,来日定遭受反噬之苦。
皇帝瞅了瞅与自己恩爱多年的中宫,思量半晌,最终下令收回中宫笺表,将中宫禁足椒房殿,罚抄《妙法莲华经》、《女训》、《女戒》、《女则》各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遍,祈告上天,执明随侍。近身侍奉的长御、沉霁受剥皮之刑。
如此,保住了女儿一命,元德太主可谓心满意足,再无所求。琽妃眼见如此,亦无可奈何,就此撤手。而从不问御殿之事的帝太后亦不再多加置喙,此番事宜终于不了了之。
自中宫笺表收回之后,为免琽妃一人事忙,皇帝晋珩贵嫔为妃,二人一同协理御殿,稚奴交由我看管。如此,可叫稚奴欢喜不已,日日开怀玩笑,分外活泼,毫无当初身居凤凰殿时的压抑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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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出了一桩令人悲痛之事——窦修仪念女心切,神志恍惚之下一时坠楼。幸而得遇夜行的珩妃,经过救治后,陷入昏迷之中。窦修仪虽不得帝心,到底温良谦顺,得皇太后看重,育有皇长女,御殿之内品德有口皆碑,故而皇帝特命太医院一众御医好生照看、精心照料。
得此消息,我心下不禁悲凉万分:在这御殿中,若心智不坚定,只怕最先便是死于自己的心魔······
未几,被我吩咐日夜监视产婆、保姆、乳母的倚华、凌合二人前来回禀数日来她们行规举步、安分守己,甚为规矩,绝无她人安插眼线之嫌。
产婆伺候有孕的嫔御生产,事关重大,自然要好生掌控,保证嫔御来日顺利生产,以防她人细作埋伏其中,出现产后毒杀、一尸两命之类事宜。御殿皇嗣自幼便交由保姆看护、乳母喂养,以防嫔御玉体变化,妨碍承恩。此番监视既有挑选之意,亦有监视之能。襁褓婴孩最离不开保姆、乳母的精心照料与看护,若其中或有一人欲行暗中毒害之举,只怕我防不胜防,故而此番我特意提早吩咐倚华、凌合暗中好生监视保姆、乳母。
闻得此言,我正安心服用安胎药之际,梁琦入内,传来消息:多日的悲愤交加之下,姚氏因难忍屈辱,欲以一身红绸自缢,终为人救下——如此反倒越发叫皇帝嫌弃。
红绸自缢之人死后易化厉鬼前来复仇,绝非姚氏此等大家闺秀可随意知晓,且巫蛊咒诅乃楚宫大忌。
琽妃一重重查下去,罪责便落到了正一品钦天监监正汤德隆身上。经彻查,固然汤德隆并未拾掇中宫行此举,到底保不住底下人吃里扒外。孰料一经询问,汤德隆非但对此毫无查知,对底下人毫无了解,更疏于职守,且自走马上任起,更收受白银近十数万两。皇帝当即罢免官职、没收所有家产,流放交趾郡朱鸢县。孰料汤德隆一夜之间,竟暴毙而亡。此事就此不了了之。
七月间,从二品大都督之女甄芫娘、正三品十六卫大将军之妹许杜若、从四品上宣威将军之姊贾江离奉旨入宫,皆册贵人,但只甄贵人得了封号——贞。初次侍寝后贞贵人晋娙娥,其余二位贵人晋婕妤,与新晋的折丽仪平分春色。
值得一提的是,八月初,素中才人亦测出有孕一月。因着我揭露中宫罪行有功,皇帝下诏,同时晋我与素中才人为贵姬。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朕惟兰殿重内官之选,昭令范于星闱,鞠衣襄中壸之勤,晋崇章于月御,鸾章光贲,翟彩荣增。咨尔丽人林氏、中才人素氏,秉性温恭,宅心端谨,赞坤元而叶吉,仪式三宫,申巽命以扬休,恩承九室。是用册封尔为婉贵姬、柔贵姬,入主彤华宫瑶光殿、中安宫月室殿。尔其益宣礼教,嫔虞垂妫汭之型,聿着徽音,佐姒播周京之化,钦哉。”
圣旨下达之时,我怀着即将临盆的大腹身孕于彤华宫仪门前接旨,闻得上头朗朗之声,心下颇欢喜:从此,我可以与稚奴日日相处,打发时光,且多一重保障。
以富丽着称的彤华宫乃早先贞顺贤妃居所,正殿夏含霜,居之清凉,亦曰延清室,其华丽程度不下御殿内的任意宫室。彤华宫地处凤凰殿东北端,出凤仪宫仪门左折东行,自璧门经豫章台,过云帆月舫,北上穿杏林,艳杏夭桃含露雪,月胧明莺玉钩幕,细腻香肌,杏花枝上莺声嫩。凤屏倦倚,瑶台月上娟娟露,红绡舞袖碧玉眉心。
过桂林,玉斧折丹桂,薰风殿阁,凉入赓歌唱,劝滟昌歜,叠雪香罗,桂影团团光正满。更似菱花,齐把匀娇面,一曲阳春犹未遍,潋潋桂华满,丹桂重开,向此际、十分香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