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鲜红和淡绿的孩子
196x年,我三(顾城)
那时我写的诗只有一首保留了下来。那是在我们获赦回北京城之前,爸爸最后一次给炉膛点火的时候。爸爸说:这个保留一下吧,算是个纪念。
这个被留下当纪念的诗叫《杨树》,只有两行字:
我失去了一只臂膀就睁开了一只眼睛
后来发表时,这首诗的写作时间被定位在196年,也就是我八岁的时候。其实这首诗是在我六岁的时候就写下来的了。那时候我们全家还在北京。没想到这首诗被爸爸带到了山东荒滩上,而且一直被爸爸拖延着没有执行火刑,最后被爸爸彻底地赦免了,以至成了我的神童证。
当时,我还记得,爸爸读了我这首诗时说的是:这是什么呀?爸爸的一脸震惊我一直记得,到最后还记得。爸爸说: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的?那天,爸爸连“不错”两个常用字也没有说。
妈妈后来才读到我这首诗。她比爸爸的表情更夸张,嘴都有点合不拢了。我听到妈妈在我走出房门后轻轻地对爸爸说:这孩子怎么了?他小时候脑袋上可是被重物砸过,说是中度脑震荡的。爸爸更轻地说:别乱讲,小城聪明得很呢。
可妈妈的话却有点启发了我。忽然我就觉得我写的不是杨树,而在一定程度上是我自己。如果说我小时候被重物重重地砸过,我可能真的失去了什么,因为我真的好象是睁开了一只什么眼睛。比如,我在许多小动物的世界里都能活得如鱼得水,象是真的活在那里。好象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的。
可是爸爸把这首诗宽赦了。我后来把这看成是我在爸爸眼里终于成为了小诗人的里程碑事件。爸爸不理解我的诗,但是他实际上接受了。
有一天,我写下了那首被一些评论家评为很美的小诗。其实不稀罕。我写的是我的真实感受。这首诗叫《感觉》:
天是灰色的路是灰色的楼是灰色的雨是灰色的在一片死灰之中走过两个孩子一个鲜红一个淡绿
后来有人问我,那两个孩子,是什么性别的?这可把我问住了。我也曾经认为是一个男孩一个女孩,被这么一问,我有点吃不准了。我就是把自己的感觉这么写了出来。后来我想,童年好象是一个没有性别的时代,只有颜色的分别。
许多人说这首诗写得好美。有人说,美就行了,何以追究意思呢?
爸爸问我怎么看这样的解读。我说,我只是凭感觉写出来,我最不喜欢的就是解读。诗歌还是按每个人的感觉去理解为好。诗歌最好远离解读。
其实,山东荒滩上那拖到膝盖上的红色斑驳的旧棉袄,北京大庙门外被两条小辫子拂着的绿色的滑雪衫,这两件套着小姑娘的很不同的服装经常浮到我的眼前来,块状的,灵动的,有着相似的背景色彩。于是,一个红、一个绿,就进入了我的诗里。
爸爸其实从来就没有真正理解过我的诗。在家里,爸爸经常说我写的东西古怪幼稚不可理喻,即使在我后来成了名我的名远远超过了他的名的时候(一开始时,还有人说顾城是诗人顾工的儿子。后来,大家都说:顾工是诗人顾城的爸爸),他还是总是这么说。但这么说却总是在只有我们俩的时候,也就是说,是关起门来打狗的性质那种。不过,这跟社会上流传的情况差不多。社会上说,顾工厌恶顾城的诗,顾城则认为顾工写的不是诗,他们父子俩在家里经常扭打起来,甚至大打出手,以致顾城要弄一顶古怪的高帽子来掩盖头上的伤痕。爸爸曾为这种社会言论大光其火倒是真的。
而且,爸爸后来经常为了我赤膊上阵。这是我的用词。后来我想,这是展示父爱无疆的高光时刻。
举个例子:我后来被奉为经典的小诗《弧线》之所以被奉为经典,全因为爸爸的经典解读。这首诗是这样写的:
鸟儿在疾风中迅速转向少年去捡拾一枚分币葡萄藤因幻想而延伸的触丝海浪因退缩而耸起的背脊。
此诗一发布,舆论大哗:这是什么呀?作者想说什么呀?朦胧到这个程度,还是诗吗?骗人的吧,伪诗!
小城的爸爸、一位传统的军旅诗人挺身而出。爸爸解释道:顾城写的是那个一切都被曲解扭转变形的年代。
于是,舆论风向立变。一首歪诗瞬间成了经典,成了名作。其实我自己也解读不出这个样子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写。可是就是想这么写,于是就写了。然后,爸爸解读后我才有点懂了,有点懂我为什么会这样写了。
再举个例子:我跟爸爸一起去重庆,之后我发表了一组诗,有写红岩的,有写渣滓洞的。别的都好说,我那次写的风景诗《嘉陵江畔》却引起了极大的争议,甚至被称为朦胧诗年代最大的争议事件。
这首诗里的风景是这样的:
崩溃停止了,江边高垒着巨人的头颅。戴孝的帆船,缓缓走过,展开了暗黄的尸布这是一片未展平的土地,这是一封过时的遗?
那真是一片谩骂声啊。
爸爸确实为这首诗跟我吵了一架。这就是后来流传人世间的那个父子江轮辩论故事。这甚至被称为两代诗人甚至两代学的根本之争。我也不知道这故事是怎么流传出去的。在江轮上,爸爸问我:你是用什么样的眼睛观察生活?你写的世界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诗是美学,还是丑学?这是连珠炮性质的天问。我说:我是用我的眼睛、人的眼睛来看,来观察。我不是在意识世界,而是在意识人、人类在世界上的存在和价值。爸爸没能说服我。我也不知道我是否说服了爸爸。
但爸爸对公众说的是,这首诗写的也是那个时代,是纪念无谓死亡和牺牲的许多兄弟姐妹父老乡亲。
争议再次被平息下去。靠的仍然是爸爸的解读。看来爸爸经过研究,终于想通了。至少在一定程度上。至少,我承认,爸爸的解读比我的说法通俗易懂。也确实接近诗的本意。
我的童年就讲到这里了。下回再讲别的吧。
小虾米同志,没睡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