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一道门缝里面漆黑幽深
202x年,我五(小虾米)
也许,二姐的相貌是我脑子里新的混合体,也许二姐的眼睛的色泽并没有那种忧郁。可是老和尚好象在证实着我的感觉,因为老和尚在灶台前把碗筷整理着的时候,居然难得地念出诗来,他念的居然是: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
我站了起来,又坐了下去。这好象是老和尚说的象征派的什么象征呢?老和尚是从二姐的眼睛里看到了我看到的一样的东西吗?怎么就这么巧?是的,是油纸伞,不是来旅游的女孩们用来遮太阳的那些伞。我终于把这首诗和这把伞联系起来了。之前,当我眼前出现那些狭窄的弄堂的时候,见过的,可是我并没有联系到戴望舒的名诗《雨巷》。现在,在二姐身边,有二姐在面前,我想起那眼睛里的忧郁,忽然就都连起来了。
小和尚收拾剩下的碗筷走到灶台那里去的时候,从灶台那里走回来的老和尚发言了,老和尚的发言跟什么时候都一样,有一种决策或者宣言的味道。老和尚说:小霞(他叫我的俗称了),你尘缘未了,下山去吧。
我的出发有点象那些讲地下工作的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是悄悄的,静静的,是半夜里出发的。老和尚请香客弄了两辆车,一辆坐着我和老和尚和小和尚,一辆坐着爸爸妈妈和二姐。天亮的时候,我们在昆明火车站碰头了。我跟爸爸妈妈再三关照过,对谁也不能说我出走的事情,连奶奶也不能说,村子里一个人也不能说,打死也不能说。无论如何不能传到小鱼的耳朵里去。如果以后有人问起,就说我自己跑掉了,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老和尚送给了我两样东西,一样他当时就给了我,他说是一个智能手机。我说,我看不见,也不知道按哪个键会怎么样。老和尚说,习惯了就会了。他把着我的手按了一个键,然后说,给你设置了认脸的功能了。然后又让我按一个键,告诉我,你试试说,微信语音。我说了微信语音。果然手机就说话了,还问我要听谁的。我就说:老和尚。那东西不说话了,可能不知道老和尚是谁。我再说:二灯,大师。微信语音说话了,二灯大师有语音留言,你有话要跟他说还是听他说的话,请说明要听哪一天的,或者哪一段时间的。这时候,老和尚按了一个按键,说,以后再听吧。我们以后可以在手机上就这样通话,留言。
老和尚给我的另外一个东西让我跟他吵了半天。老和尚把他房间里那个奇怪的钟给了我,装在了一个旅行袋里。我说,这不行,我不能要,无论如何不能要,这是你心爱的东西。老和尚说,小霞,这个钟本来就应该是你的,它跟你有缘。这你已经知道了的。我还是说不行,坚决不行,一定不行。老和尚生气了,他说:你如果不带走,我当场就砸了它。阿弥陀佛。咚!明白了吗?老和尚说完砸了它,又后悔地说了阿弥陀佛,他一说阿弥陀佛,这钟就说咚。
我知道老和尚最舍不得的就是这个钟,可是老和尚却又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人。何况钟都说咚了。我还能说什么呢?
要说舍不得,老和尚还有舍不得、珍惜得要命的几个东西,就是他一直供在他卧室里柜上的三个好看而洋气的盒子。我从小就知道那是三个骨灰盒子。可是我问老和尚是谁,老和尚就不理我了。
又听见了火车站的广播声了。
我朝着老和尚和爸爸妈妈的方向跪了下去。老和尚扶我站起来,接着又说了一句充满禅机的话:去吧,到你的未来去,带着大家的未来。我已经习惯了,不懂也要装懂,提问是没有用的。否则就不叫禅机了。我懂。
于是我去了,我去未来,我去上海了,一个我从来没有去过的空间,一个总是在我眼前晃的城市。在我眼前晃的是许多许多细节,陈旧的,古老的。
我闭上了眼睛,听着火车的声音和火车里的声音,感觉我是从一个朝代前往另一个朝代。我真的有这种感觉。我一点都没有睡意,可是好象一直在睡眠着。
在这样一种类睡眠状态里,我打开了老和尚送给我的智能手机(我要赞美这个时代,这个科技飞速发展的时代),我插上了耳机,发出语音指令,从老和尚的第一个留言听起。如果我不叫停,那留言就会一个接一个地往下接着播放。这一路上,我算是有伴了。
老和尚的第一个留言是这么说的:孩子,你走向了新的人生。你走出了大山。我今天先回答你的一个问题。是的,我是上海人,我是在上海出生和长大的,长大到比你还小的时候,我就离开了家乡上海。在上海,我度过了幸福的童年。非常幸福。那时候人们说金色的童年,那不是假的。我们的童年不一样,一个在大城市,一个在大山里,可是,不管人生会怎么发展,延伸,童年是否幸福,至少对童年的回忆本身是幸福的。其实我以前写的都是现代诗,格律诗是当和尚以后才试着写的。我今天就给你念一首我写的关于童年的诗。写这首诗的时候,我跟你年龄差不多,我承认,同样年龄的你,诗已经比那时的我写得好多了。权当我们手机对话的一个开头吧。我这首诗就叫《童年》。听着吧:
童年是金色的?是绿色的?是玫瑰色的?是黑色的?也许都是。童年是用蜡笔涂满色彩的大地,是用橡皮擦去色彩的天空,是横七竖八的闪电,张牙舞爪的魔鬼传说,叮咚开门的童话故事。也许都是。童年是到处漏风的篱笆,是青藤锁着的墙,广阔到没有边的阳台,巨大到看不见脑袋的行人,是白胡子老头,红毛狼,壁虎,童年是一切,除了合情合理。童年是一切的化身,有节奏的队鼓,举手高喊的人群,一支常唱的歌曲,或者一只从砖缝里蹦出的蟋蟀,一个在树上鸣唱的小鸟,一道神秘的门缝,里边漆黑幽深。童年是什么?在忙碌的人心中童年是飘起的又一道烟缕,在闲散的人心中,童年是闪光的下一个时辰,在幸福的人心中童年是在阳光里发白时而露个脸的月亮,在不幸的人心中童年是散落在远方再也捡不回来的星星。童年是金色的,是绿色的,是玫瑰色的,是黑色的。也许都是。
然后就没有了,我再怎么喊出语音指令,也没有了。看来要等下回分解了。这个老和尚,就给我一个童年。想想也没错,我的童年至少有一部分是老和尚给的。我的童年是绿色的,是庙里佛像那个金色的,是飘着热水塘气雾的灰色的。也许都是。我听到了鼾声,轻轻的,呼出轻轻的热气的。二姐的头把我的肩膀当了枕头了,二姐,热水塘。小鱼。这是干什么?我又想小鱼了。火车离开昆明站已经很久了。我应该想的是上海了。那里有许多事情等着我的验证。一个瞎子来验证了。
然后我想起老和尚的第二个礼物,那更大更重的礼物,方头方脑的那位。那时候在行李架上,旅行袋里晃着。
老和尚的钟,我又看到你了。你在我面前转起来了,反方向的,而且越转越快了。我听到了那种跨越时间乃至跨越时代的声音。
我看到了三哥,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