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2 页)
刘瑞娘狰狞的脸庞上看不出神色,声音倒是平静:“瑞娘自知铸成大错,听凭钦差大人处置,但求大人给草民一个机会,让草民将一桩冤情道出,将之彻查清楚,为亡者洗冤。”
这倒是在他们的意料之中,丁五味心下稍安,点头道:“你有何冤情,但说无妨,本官自会一一查证。”
刘瑞娘微微低头,凌乱成结的黑发在她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低哑的声音开始在堂中回荡。
此事还需从刘瑞娘被逐出宫开始说起。
十五年前,刘瑞娘被逐出宫,发还原籍。彼时刘广荣正为独子刘兴宗说亲,欲多攒些聘财,正好也不愿在家里多养个闲人,便将她许给了年逾花甲的丧妻富商。
刘广荣之妻许氏,屡加劝阻,又多方请托,才让江溪县丝坊收她当了绣娘。她自觉愧对弟妹,也不愿拖累家里,起早贪黑做绣件补贴家用。因做工精致、花样新奇,刘瑞娘的织品大受欢迎,几年后刘家渐渐有了名气。
刘家独子娶了员外家的幼女,在县城渐渐站稳脚跟,许氏不忍见她孤身一人,要为她说门亲事,刘广荣却断然不允,二人整日争吵。她不愿让家宅失和,便答应刘广荣终生不嫁。
然刘广荣为人狭隘自负、好逸恶劳,自从刘瑞娘的织品名声大噪,价钱也水涨船高,家境越发殷实。他与发妻反目后便整日不事生产,流连青楼、夜不归家,其子刘兴宗上行下效,更是为江南名妓一掷千金。许氏在妇人间受尽嘲讽,在家中忍受儿媳每日哭诉,还要操持家务,终致一病不起,四年前撒手人寰。
刘瑞娘常年深居简出,性情寡淡,唯与弟妹许氏十分要好。她乍闻此讯便晕厥过去,此后数月仍是心神恍惚,整日长吁短叹,只恨苍天无眼,好人不得长寿。
直至一夜,曾侍奉许氏的一个丫鬟潜入她房中,告诉她许氏并非病亡,而是被刘广荣掐死的,求她助其逃过刘广荣的魔爪。她始知事情真相,顿时怒火滔天,当时便欲带着丫鬟前往县衙首告,丫鬟却道她们空口无凭,拦住了她。
她被拦了一回,心中挣扎半晌,才逐渐冷静下来,思量过后,便予丫鬟一些银钱,将其送离刘家,而后开始在家中寻找蛛丝马迹。
然而她实在是愚不可及,时隔数月,许氏已然入土,她曾穿过的衣裳、用过的物件都被付之一炬,就连卧房都被重新整饬一番,偌大宅院再找不出一丝与许氏有关的痕迹。
她一气之下找到刘广荣,质问他是否杀害发妻,刘广荣矢口否认,然她只一眼就能看出自己从小带大的弟弟在说谎,只是苦无证据。
此后二人便撕破了脸,见面就争吵不休,刘广荣数次对她露出凶相,但始终未对她动手。而她终于在夜以继日的摸索中,创出了凤尾戗技法,并用自己引以为傲的技艺,换来了面见钦使的机会。
故事说完了,刘瑞娘的声音戛然而止,整个人跪在地上缩成一团,大颗大颗的泪水自她脸上的伤口滚过,滴在布满污垢的手背上,浸湿了充满遗憾、仇恨的颤抖的双手。
丁五味迅速揉过发红的眼睛,几番张口却无法言语,长叹一声,最终又看向自己的徒弟。珊珊早已背过身去,藏在楚天佑的阴影里。
楚天佑亦是深叹了口气,尔后睁开双眼,平静地道:“刘瑞娘,即便找到你说的丫鬟,一个逃亡家奴指控家主的证词也几无效用,你费尽心思引钦差大人前来,却拿不出半点证据,难道钦差大人仅凭你一人之言便要重新调查许氏的死因?”
刘瑞娘低着头并未答话,放在膝上的双手却渐渐攥紧。
她自然知晓自己没有证据。几年来,她为许氏之死多方奔走,却毫无结果,正是没有实据之故,若非如此,她又怎会费尽心血,设局引钦差前来……不过是指望着钦使见多识广,查案的手段众多,能为此案查出点蛛丝马迹罢了。
“即便钦差大人如你所言,调查许氏之死,天长日久,证据湮灭,最终结果仍是病亡之时,你又要以何种方法逼迫钦差大人开棺验尸?”
刘瑞娘闻言蓦然抬头,终于不再装作风平浪静的样子,眼神犹疑地看向楚天佑。
丁五味尚不及做任何反应,一直坐在下首的县令阴平蓦然站起,惊道:“开棺验尸?!何人提了要开棺验尸?”
“不错,若许氏真是被扼颈致死,验尸是最有效的查明方法。证物可以被毁,证人可以被收买,但死人从不说谎。”楚天佑眼神沉郁,只怕刘瑞娘花费如此心血引钦差前来,就是为了开棺验尸。地方官多是着眼于民生政绩,不长于察疑断狱之事,行事向来以稳定为先,想也知道,本地主官是不可能同意她这等荒唐之举的。
阴平哆嗦了一下,连忙向上首行礼道:“这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大人,刘瑞娘所言毫无凭据,万不可轻易采信!当年许氏缠绵病榻人尽皆知,刘广荣何故要谋害一个时日无多的人,此人所述破绽百出,说不得是因自己偷盗缂丝而编造故事、博取同情,妄图减罪!”
刘瑞娘缓慢转头,看向立在公堂另一侧的阴平,露出了狰狞的面貌,“四年前,一青楼女子怀了刘兴宗的孩子,其正妻于氏却无所出,刘广荣欲为子纳其为妾,许氏不仅不听从,还带人到青楼里给那女子灌下了打胎药。刘广荣归家后,与许氏争吵时掐死了她。
大人,草民所言句句属实,大人只要查一下,查一下便可知晓。只要大人为许氏洗雪沉冤,江溪县的百姓定会将大人视作神明在世,日日为大人祈福。”
“怎么,如若大人不查这个案子,或并没有查出你想要的结果,那大人便是个昏官了?你准备了什么法子来污蔑大人清誉?”楚天佑看穿她的心机,冷声道。
刘瑞娘嘴角牵动了一下,复又低下头,仿佛十分柔顺的样子,“草民不敢,草民只求大人开棺,将许氏的尸骨验上一验,最终无论是病亡还是其他结果,草民都甘愿承受,即便要受千刀万剐、油煎火烹之刑,亦是心甘情愿。”
此言一出,又是一室寂静,楚天佑看向满目慌张、不知所措的丁五味,再次叹息:“先将刘瑞娘单独关押,择日再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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