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与草根
熹微晨光透过朱漆雕花镂空的窗棂,斜斜洒进殿内。临窗摆放的汝窑青瓷釉花瓶中,几枝斜插在内的丹桂散发着甜香。 三层帷幕中,李令仪仰面躺在金漆木雕的拔步床上,本该美梦正酣,却被门外大宫女雪芽与人的交谈声吵醒。索性起身,懒散的仰坐在一张矮榻上,盯着屋顶花纹繁复的藻井,百无聊赖的听墙角。 “哟,是黄公公啊!我正说要打发人去膳房呢,可巧你就给送来了。” 黄公公,是御膳房的内侍太监。李令仪脑海中浮现一个身材矮胖,长相喜感的人来。 那个黄公公笑道:“嗐,哪能劳烦姑姑们?也就是顺带脚的事儿。” 又听雪芽道:“这乳酪不是月例吧?这么珍稀的东西,难为你们想着。” “满宫谁不知道咱们公主是皇上的眼珠子?多珍稀的东西,别人那里没有,能短的了公主的么?” 雪芽也客气的笑道:“黄公公进屋喝口茶吧?” “姑姑的茶,奴才就不喝了,膳房还有事……” 听到这,李令仪思绪开始飘远。 说起来颇有些奇幻,她原本是活在二十一世纪的现代人,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妥妥的社会主义大好青年。 与呼吁拒绝内卷的同龄人不同,她沿着内卷之河,溯溪而上,且拒绝回头。上学卷同学,上班卷同事。别人走了她不走,卷死一个是一个。主打一个狂妄自大,不知疲倦。可还没等她把别人卷死,自己却先猝死在一个加班的深夜里。 等再有意识时,只觉浑身乏力,口干咽痛。李令仪纳闷,难道自己没死?送医院被抢救过来了吗? 费力的睁开粘在一起的眼睛,眼前的景象模糊重影,反复眨几次之后视线逐渐清明起来。 入眼的是一张奢华古朴的卧榻,四周悬挂流苏锦帐。而她此刻正躺在里面。 身上的被子不知道什么料子,蓬松柔软。扭头向右看,层层叠叠的帷幕遮住光华,分不清白天黑夜。逶迤精巧的珠帘,在虚空中荡漾摇曳。 细嗅下,空气中隐约飘着一股淡香。 无端生出一种恐惧,她几辈子睡过这么豪横的床? 李令仪急忙坐起身,胸口却传来一阵剧痛。与猝死前的心绞痛不同,这次明显是外伤。 她不敢呼吸,闭上眼咬牙抵御。蚀骨钻心之痛让她意识涣散,仿佛神魂飘在半空中。 再回神时,额角冷汗滚滚而下。她小心翼翼的试探着呼吸,方渐渐平复下来。掀开被子,她这才发现,胸口处晕洇一片血迹。而且身上竟是古装电视剧里穿的睡衣! 再次按捺住惊愕,小心从领口探看,白棉布从左肩起缠了好几圈。 扶额皱眉,她再傻也知道这不是在病房。那这是哪?这个伤怎么来的?她的父母呢? 带着诸多疑问,她赤足下床,脚下触感绵软厚实。低头看,原来铺着厚实的祥云纹地毯。撇嘴感叹,有钱真好。 撩开帷幕珠帘,正巧一个古装侍女打扮的秀丽姑娘走近室内。 原本漫不经心的姑娘乍然见到她,惊叫了一声:“公主?!” 眼睛里迸发出强烈的惊讶与喜悦,之后哽咽着念了声佛道:“半个多月了,您总算醒了!” 公主? 听到这称呼,一个不切实际但又合情合理的念头出现在脑海中。难道,她穿越了? 少年时,即便一向以学习机器自嘲的李令仪,闲暇时也看过诸多穿越题材的影视作品。也在夜半无人时,做过绮丽魔幻的穿越梦。 梦里的自己穿越古代,窃取古之先贤名章佳句,轻松摘得才女桂冠。 利用现代的美食化,在古代经商济世,拥有陶朱、猗顿之富。 又以现代先进思想与历史知识,挑战男权,改变时代。 皇上男主为她解散后宫,将军男二为她终身不娶…… 后来,后来该上学了,她被闹钟叫醒了…… 李令仪用了很长时间消化,她真的穿越了这个事实。 这是一个没有被后代史记载的朝代,国号大顺,当今皇帝年号亨泰。 她这具身体是当今皇上最小的女儿,母为淑妃乔氏。她出生的那一年正值清平盛世,国运昌隆。 边疆大捷,内陆丰收。 皇上觉得她的出生,是盛世之华章,因而封号华章。 李令仪手持莲花镜,暗自赞叹,还真是有缘哈。原主跟她不仅长相相同,连名字都一样。 李令仪母亲是人民教师,熟读经史子集。她还没有出生,名字就
已经订好了。她的名字出自《诗经·小雅·湛露》:其桐其椅,其实离离。岂弟君子,莫不令仪。 她不知道原主的名字怎么来的,但单从封号与名字的含义可知,华章是一个备受父母宠爱的姑娘。 经过多次试探茶茶,哦,茶茶就是李令仪醒来第一眼见到的那个宫女。她才知道半个月前,才十二岁的原主从马上摔下来,倒霉催的被树枝刺穿肩胛骨。高烧不退,昏迷不醒。连御医也束手无策,跟前伺候的宫女太监嘴上不说心里都觉得她命不久矣。谁也没想到,最后竟然奇迹般的醒了过来。 人人都说她福星高照,吉人自有天相。却没人知道,醒来的不是华章公主李令仪,而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李令仪。 金枝玉叶的皮囊之下,换了个草根芯子。 由于穿越过来的时候原主年纪小,原本也记不得多少以前的事。所以即便她没有继承原主的记忆,也没被发现是个冒牌货。 说实话,李令仪没有丝毫穿越后的惊奇与兴奋,有的只有对这个朝代油然而生的恐惧。 越长大、学到的知识越多,就越清楚少不更事做的穿越梦有多么的不切实际。 翻翻史可知,虽然大顺朝女性地位远没有她以为的那么低下,甚至前朝还出过女将军,但这仍是一个男尊女卑的父权社会、仍是一个生死不由己的封建王朝。 改变时代,谈何容易。 远的不说,就说近代之觉醒,靠的绝非是某个人的力量,而是大批大批革命烈士以鲜血、以生命为后来者撑起的庇冠。 连小动物都知道排除异己,何况由人组成的这种复杂纷繁的社会。 她的三观与这个时代的人有着巨大的差异,她害怕这种标新立异会不经意间流露出来,带来不可控的后果。 所以,李令仪穿越的第一节课,学会的是藏拙。 但她也知道,恐惧无用,还会徒丢气节。既然来到了古代,就不能丢了现代人的风骨! 上一世,卷王李令仪的终极理想就是升职暴富,走向人生巅峰。只可惜,后来连升职都没做到,就死在了资本家的“福报”里。 重活一世,还是天胡开局的一世。她要躺平,谁也甭想阻止她躺平! 于是,在病榻上养了三个月的李令仪,从床上起来后,又躺到了摇椅上…… 每日喝茶看晒太阳,什么都不做就躺着。除了没手机又不能随意出宫有点憋闷之外,日子过得相当惬意。 只是后来恭懿太子突然暴毙,李令仪开始认识到这这个世界远远没有自己看到的那么友善。 深知以自己的智商在宫斗剧中活不过片头曲的李令仪,为了好好躺平,开始无差别抱大腿。 她上拍皇帝老爹的马屁,下在众皇兄中化身端水大师。后宫中见人三分笑,跟谁都客客气气的。 总之,把职场上学来的圆滑世故那一套,运用的炉火纯青。 她立誓要做一个滑不溜手的琉璃蛋儿,主打一个谁都不得罪! 五年经营,成绩显著。 路过紫禁城的野狗都能跟她聊上几句。 只是,偶有深夜,一切喧嚣归于平静,当她仰望星辰时,内心深处总会有一种莫名的悲伤。 白天混在人群中嬉闹,没人知道她来自未来,也没人知道她十七岁躯体中住着二十五岁的灵魂。 她非常牵念另外一个时空的父母。虽然在某种意义上她没有真的死去,但在那个世界父母浑然不知。 老年失独,这是怎样的悲痛? 她不能深想…… 只能寄希望于这世界真的存在神仙。 她在心底无数次暗自祈祷神佛,保佑他们余生平安喜乐,无病无灾。 这时,茶茶端着水盆撩开帘子走了进来,打断了李令仪的神游。 茶茶见她坐在榻上,面露诧异。放下水盆走到窗边向外看,无不夸张的道:“咦?这太阳也没打西边升起啊,公主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李令仪被她这一连串的操作给气笑了,抄起一个枕头朝她丢去,“你这叫什么话?!” 谁知茶茶不慌不忙闪避到一旁,等时机一到,脚尖轻轻用力枕头就又被踢回到了床上。枕头的位置与方才还分毫不差。 李令仪撇嘴,默默竖起了大拇指,算你牛! 茶茶身负武林绝学,是大内一等一的高手。淑妃娘娘深知自己女儿是没笼头的马,最爱溜出宫去东游西逛,为了她的安全特意给她寻摸的婢女。 李令仪所居的长安宫除了茶茶之外,还有雪芽、云雾、惠明三个大宫女。因着雪芽
是管事大宫女,事务繁忙,几乎很少在跟前伺候,基本都是由其他三人伴着李令仪。 用过早饭之后,李令仪带着茶茶和云雾前往乔淑妃的永寿宫。 宫中没有皇后,太后在慈宁宫中常年礼佛,平时不许旁人打扰。所以她几乎不用晨昏定省,只需隔几日去看看乔淑妃即可。 御膳房送来的乳酪,她在里面放了瓜子仁、核桃仁等坚果,另外还有一些应季的水果。她准备了两碗,一碗给乔淑妃,另一碗给皇上。 长安宫与永寿宫分别位于紫禁城中轴线的东西两端,想要到达须得穿过后三宫。 这个时辰皇上可能还在议政,因此李令仪路过乾清宫并没有停留。反正来回都得路过,返程时再送进去不迟。 没想到刚走到月华门,迎面碰到了一个人。那人立于蔚蓝的苍穹之下,微微一愣之后,傲然拱手道:“臣北镇抚司指挥使高翊,参见华章公主!” 秋风乍起,吹起他赤色的衣摆,拂过他腰间的绣春刀。 李令仪脚步一顿,看见他这副傲娇样,气不打一出来。 睬也不睬,头一昂,像只骄傲的孔雀,目不斜视的与他擦身而过。 傲娇就傲娇,谁不会?! 走出月华门后,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真晦气,大清早的碰到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