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离愁
女犯监舍楼是一幢独立结构的五层大楼，东西走向，正门出口设在楼座中央，东西两侧各有一条安全通道。安全通道的铁门平日里都是紧锁的，只在紧急状况下才会开启；每一楼层的正中都设有干警监控室，两侧走廊的出入口也各由铁门封闭着，女犯们收工回到监舍后，可在各自监区的地段内相对自由地活动。
监舍走廊东西两端的墙壁上方各有一扇通风窗，距离地面约三米高。傍晚时分，金黄的余晖从西侧高高的窗口铺洒进走廊，灿然而安宁，那光亮虽只有短短几步远，却足够令高墙内的女人们读出万千离愁。
日复一日。
生活总是要继续的。
三分监区犯人福利员金萍洗漱干净从水房走出来时，女犯丛丽敏也刚好端着一大盆洗好的衣物，抢她一步先走进了监舍。
丛丽敏因为杀死出轨的丈夫被判了死刑，缓期二年执行，后来又从无期徒刑改判为十八年有期徒刑。因为婆家记恨她，娘家生活又困难，所以入监十一年以来基本没人来看望，一直是狱里重点帮扶的特殊困难犯，连基本的卫生用品也都是监区定期发放的。偏偏她又舌长嘴馋的，所以平日里总靠偷摸给别人干点洗洗涮涮的活儿来换点吃的。
见金萍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丛丽敏显出有些不自然。她快走了两步，把怀里的脸盆往床底下塞进去。过了一会儿，见没人注意，她又弯下腰，把两件洗干净的肉粉色内衣从自己的盆里取出来，飞快地放进床铺下的另一个脸盆里，还顺手扯了毛巾盖上去。
做完这一切，丛丽敏颇有些轻快地吐了口气。她站直身体，悄悄地拽了拽上铺周丽的被子，讨好地笑了笑。
同初琪、许诺等人一起分到四监区的周丽虽然刚来没几天，却深谙此道：她并没有对丛丽敏的热心表示出过多的感激，只淡淡地朝窗台的方向扬了扬下巴。窗台的角落里，一瓶鲜红的水果罐头令丛丽敏骤然兴奋起来。
她迅速垂下眼睛，四下扫视了一圈，见无人注意，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过去，随手把刚刚换下的囚服搭盖在罐头上面，随即蹲下身去整理了一下裤脚，再站起身后，包着罐头的囚服已然轻飘飘地捏进手里了。
然而这一切都没能逃过金萍的眼睛，这一套行云流水、轻车熟路的动作直看得她火冒三丈。
金萍把手里的毛巾“啪”地一声甩进盆里，粗声大气地骂道：“有的人注意点儿啊！别老不要脸，为口吃的再把自己累出个好歹儿来！”
“还有那长了一身懒骨头的，也别在这儿给我装什么大小姐！”金萍使劲儿把眼睛朝周丽的方向翻了翻，“有能耐你回家养着去！刚来没两天就敢捅鼓这破事儿！再这样别怪我给你们一锅端喽！看兰队长怎么收拾你们！”
几句话吼得丛丽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周丽也吓得悄悄缩进被子里，装作睡过去了，大气儿也不敢喘一下。
“欠骂！”金萍余怒未消，看到下铺的乔乙乙一边仔细地往脸上涂着护肤霜，一边兀自“咯咯”笑个停，不禁又来了劲。她对着乔乙乙的脑袋“啪”地拍了下：“笑什么笑，妖精！没说你是不是？”
“有病吧你？撒泼还撒我头上来了！”刁蛮惯了的乔乙乙可不理金萍那套，翻着眼睛说：“我笑我高兴！谁让我比你年轻漂亮呢！你不愿意也没办法呀！”
金萍知道乔乙乙难缠，并不想恋战，只缓和地笑骂了声：“妖精！”便转回身走到女犯田杰的铺边，轻轻地叫：“田姐，田姐！”
正在看的田杰原是一家大型国有企业的领导，因为渎职、受贿罪被判有期徒刑五年。虽然穿上了囚服，但她仍自觉高人一等，一举一动总不失“领导”做派，生活上也比一般女犯讲究，对监舍里与已无关的猫吵狗闹也从来充耳不闻。
听到金萍叫她，田杰不紧不慢地合上，摘下老花镜折好了放回到枕边，矜持地开口道：“你找我？有事情吗？”
金萍一反刚才的张扬跋扈，小心地将半个屁股搭在田杰的床铺边上，有些难为情地贴着田杰的耳边说：“田姐，我是有个事儿想求您帮忙……您看我现在干的这‘福利员’吧，每半年得重选一次，下个月又该重新评选啦！兰队长让我写一份什么‘竞选演说’的稿子，您看我这两把刷子称个萝卜称斤梨啥的还凑合，让我写那玩意儿不是要我的命吗……田姐您有的是化，就费费心，帮我划拉一个呗！”
田杰不以为然：“这么为难就不要参加竞选了嘛！管事情有什么好的？关键的时候是要负责任的！你看看我现在，‘无官一身轻’，不是挺好的嘛？”
金萍忙赔笑道：“看您说的……我这福利员就是个跑腿的活儿，哪儿能跟您比呀！我这人就是皮实，好折腾！让我待着也待不住，闹心！您就帮我一个忙，从今往后，什么瓜果梨桃、青菜熟食，只要卖，我一准儿给您留最好的，啊？”
田杰不置可否地“哼”了声，重又戴上了老花镜。
一顿忙活完，金萍也有些倦了，她回到自己的铺位上刚歪了一会儿，监舍管勤杂的女犯吕枝二走过来，俯向她轻声道：“金姐，你不是要洗头吗？热水我给你留好了！”
金萍“唔”了一声，转又想到今天应该是兰小军值晚班，于是立即起身嘱咐道：“热水再留一些，万一兰队长晚上要用呢！”
吕枝二想了想，说：“刚才我看见值班的好像是朱队长呢，没见到兰队长！”
金萍怔了一怔，觉得也许自己记错了，或者是两个队长自己换了班，于是放心地重又躺下来。吕枝二追问道：“那……热水还留吗？”
金萍寻思了一下，吩咐道：“就少留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