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喜悦

二分监区监舍里，许诺正兴奋地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幸福的红晕还未从她的小脸儿上完全褪却。今天的帮教会上，她如愿以偿地见到了八年未谋面的母亲！会场上，父亲和母亲一起把她拥在怀里，说着，笑着，就好像他们一家人从没有分开过一样。

许诺被女犯们围在中间，一边大力地喘着气，一边用手比划道：“我的妈妈，她可漂亮了！比好多妈妈都漂亮！她说她可想我了，还使劲地抱我，抱得我都快喘不上气来了！她的身上香香的，就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味道……妈妈还翻我的衣领、袖口，看我穿得少不少，还弯下腰扒我的鞋子看，说我的鞋底太薄了，她说女孩子不能凉到脚，下次要给我带双厚鞋垫来！”

“那你妈妈以后就会经常来看你了呗！”旁边的女犯插嘴问道。

“是呀！”小许诺喜滋滋地回答，笑得嘴都合不拢了，“我妈妈说她以后每个月都来看我，让我好好劳动，听队长的话，还可以给她打电话呢！”

陆菁一边静静地听着，一边怜爱地朝许诺微笑。她对许诺的欢喜感同身受，她自己又何尝不想象许诺一样大声地笑，不停地说，把心底的快乐分享给每一个人！

从今天起，她的人生重又丰满和鲜活起来，她的女儿宛如重新孕育出的生命，在她的心里温暖蓬勃地成长起来，令她不再凄怆无依。一想到从今以后可以常常见到女儿，陆菁眼底的笑意充盈到仿佛可以流淌出来一般。

住在上铺的冯丹是不屑于跟其他女犯一样围在一起说长道短的。此刻，她如往常一样，只静静地偎坐在自己的铺位上看。

大多数女犯都并不喜欢住在上铺，因为攀上爬下的很麻烦，夜里睡着也没有在下铺那般妥当安心。可冯丹却觉得这样的位置很是符合自己的心意，因为居高临下经常能够洞悉别人无法看清的东西——就比如她看得出，此时在下铺扎堆聊天的女犯当中，陆菁虽一如既往地沉默，但她的眼睛里却饱含了隐藏不住的笑意，她脸上安宁与满足的神色是冯丹之前从未见过的，即使在面对许诺的时候。

虽然并不知道陆菁经历了什么，但冯丹是乐意看到她这样的。因为在整个二分监区中，冯丹唯一不反感的也许就只有陆菁一人了。虽然她是那样一个沉默少言的人，虽然她和她也没说过一句话。但不知道为什么，冯丹就是觉得陆菁和其他的女犯不同，仿佛她的身上有一种奇特的力量，使得冯丹每次把目光投向她的时候都可以令自己纷乱的心绪平静下来。

正因为如此，冯丹也会时时关照一下被陆菁偏爱的许诺。而她自己一向是不喜欢小孩子的。

在冯丹的眼里，小孩子虽有稚趣，但却没有一个小孩子是真正“天真无邪”的。她认为每一个小孩子的内心都比他的外表要精明得多、也强韧得多，大人们认定他们单纯柔弱只是需要在弱小的他们身上获得被依附和尊崇的满足。

冯丹至今记得在自己很小的时候，父母毫不避讳地在她面前亲热，他们认定当时只有几岁的她对吃喝以外的任何事情都是懵懂的。事实上，她几乎听得懂他们的每一句话，看得懂他们每一个暧昧的眼神，但她还是会做出坦荡可爱的表情，她想令他们心疼、令他们怜爱，令他们不至于在外出打工时把她一个人丢给年迈的奶奶。

虽然那一切都是徒劳无功的。

母亲还活着的时候，每逢过年，他们总还会一起回家看看，再住上些时日。后来母亲在外病逝了，父亲只寄了一封信，人就再也没回来过。

冯丹还清楚地记得，每当有邻居扯住自己问：想不想你爸你妈？自己总会把脑袋偏向一旁，眨巴着大眼睛反问：爸爸妈妈什么样儿？我早都忘记了！然后便在别人落空了恶意的失望中蹦跳着离开。尽管喉头哽得发酸，她依旧会在脸上漾出天真无邪的笑容来。她才不会让别人伤害到自己，绝不会！

冯丹于是认定所有的孩子都是精明无比的，就好像曾经的她一样。可是陆菁和大多数人都似乎并不明白。

冯丹胡乱地翻着手里的，那是一本从监狱图馆借来的新一期女性杂志。她来来回回翻了几遍，一篇章也没有看进去，因为心烦意乱，也因为章的内容实在无聊：什么紫色忧郁、浪漫女人、前卫爱情，千奇百怪又如出一辙的情感小说搅得冯丹头昏脑涨。

邻侧上铺，二分监区新来的女犯孙宝芹因为不识字，正鹦鹉学舌地跟着罗宁宁一字一句地背诵着监规，是司法部统一向全国监狱颁发的《罪犯改造行为规范》，共五章五十八条，要求每名服刑的罪犯都必须牢牢熟记的。

“第一条……嗯呐，严格遵守国家的法律法规及监管改造机关制定的各项监规……嗯呐，服从管理教育……嗯呐；第二条，服刑期间，必须做到十不准……嗯呐，不准反对四项基本原则……嗯呐，编造和传播政治谣言……嗯呐……”

孙宝芹操着一口浓重的家乡话，背诵起来颇为吃力。冯丹被她“嗯呐”得忍无可忍，一下子翻起身，直接跨过床栏“蹭”一下直接跳下铺去，把下面正闲聊的女犯们吓了一跳。

赵虹抚着胸口大声叫道：“哎呀我的妈呀！你干什么？不怕摔死呀！”冯丹看也没看她一眼，趿上鞋，头也不回地朝监舍门口走出去。

赵虹恨恨地小声骂了句：“神经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