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停电

夜里十一点半，突然停电了。

这在监狱是极少发生的事情。为了防止罪犯在夜里脱逃或者自伤自残，无论监狱的监舍、走廊还是卫生间，夜间一律长明灯，并配有狱警和犯人岗哨整夜各处轮流值班，没有任何一个角落是脱离监管的。

然而此刻，无边无际的黑暗却宛如黑色的帷幕，将一切不安与伺动全部包裹在其中。

仅仅几秒钟以后，大墙内外的“应急灯”便骤然间闪亮起来，好像暗夜之中一只只警惕的眼睛，照射出雪亮刺目的光束来。

监舍楼走廊里，纷沓的脚步声急促地响起来，全体夜班值班干警迅速集合，紧急出动，一路小跑到各楼层监舍查看犯情。

女犯们大多睡得香甜，有的还在微微地打着鼾，对瞬间光顾过的黑暗几乎毫无察觉。少数几个被异动惊醒的，此刻也识相地拥被假寐起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也不愿意在眼下这样的“非常时刻”招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来。

女犯陆菁其实一直也没有睡着。此刻，她正紧闭了双眼，苦涩地回味着片刻前短暂而珍贵的黑暗时光。

很小的时候，陆菁就不惧怕黑暗。五、六岁时，经常出差的父母把她送进了“长托”。那时，一同入托的小朋友夜里要上厕所，总咧开小嘴坐在床上哭，等待阿姨们赶过来把他们送去，因为寝室距离厕所有一条不很短的黑暗的走廊。

而陆菁从不。

她总乖乖地自己从小床上爬起来，套上鞋子，一个人穿行于那条仅透过月光隐约可见轮廓的走廊上。她真的从未害怕过，因为每次当她走进黑暗的时候，她的小脑袋里总会跃出许多闪着绚丽光亮的可爱的小伙伴：雪娃娃、机器猫、葫芦兄弟、七个小矮人……他们快乐地追逐在她的左右，陪伴她一起把寂寞和黑暗点。

时光流转，儿时的快乐已经沉淀成岁月的剪影，而陆菁发现，自己对黑暗的依赖和迷恋却一点儿也没有改变。

入监前，她时常一个人坐在墨色浓重的夜里，任凭夜的漆黑把自己团团包裹起来，像一个尚未出世的婴孩，在母体的纵容下，恣意地释放自己、发泄自己、也保护自己……享受黑暗，那一种多么温暖的、奇妙的权利啊！

入监以来，陆菁似乎已渐渐习惯了监舍里整夜照射在头顶上的白晃晃的“长明灯”，可是每当入夜，雪亮刺目的灯光仍让她产生无处躲藏、无处遁逃的悲哀。

是的，无处遁逃，也无路可逃，可是她的丈夫阿鹏——那个同窗多年、曾经对她海誓山盟的爱人，却远远地逃了，逃得再没有丝毫音讯，只留下这一杯他们共同酿造的苦酒让她独自吞咽……

每次姐姐来探监时，总少不得骂上阿鹏一顿，骂他自私懦弱、骂他无情无义。陆菁却没有抱怨过，一个字也没有。阿鹏已经不是自己的阿鹏了，那个曾经承诺用生命来保护自己的男人早在他逃离的那一刻便从她的心中死去了，指责一个死去的人有什么意义呢？

爱已经枯萎了，恨又能根植在哪里？

如果不是为了女儿蒙蒙，陆菁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活下去的理由。

囚禁的生活令她厌倦，更令她绝望。她不敢去计算漫长的九年刑期中有多少个难捱的日子，她也不理解她们拼了命去争抢那几分考核分有什么意义，九年！那是多么久啊！多待一天、少待一天又有多大的区别呢？反正自己再也不能听到女儿甜甜地喊“妈妈”、不能亲吻女儿光洁饱满的额头、不能把脸埋在她小小的、软软的、溢满甜香的身体里了……一想到这些，那种窒息感仿佛一块巨石压在陆菁的胸口，令她透不过气来！

方才瞬间即逝的黑暗几乎让陆菁产生了片刻错觉，仿佛自己仍身在家中，仿佛女儿蒙蒙仍香甜地睡在自己的怀里。虽然急促的脚步声、严肃的喝令声、沉重的铁门声很快把陆菁的意识从虚幻中拉回到现实，但她却执拗着不肯醒来，她甚至伸出手在自己身边摸寻了好久：她的女儿，她的蒙蒙，她在哪儿呢？

入监以来，每逢监内开通亲情电话，陆菁总一次不落地往曾经的“家”里打电话，她祈求公公婆婆让她见自己的女儿一面，哪怕一面也好！哪怕让她听听女儿的声音也好！可是他们给她的回应永远只有冷冰冰的沉默。

陆菁知道他们是在惩罚自己，他们在怪她！他们固执地认定是她坑害了他们的儿子，认定是她在公安机关的供述牵连了阿鹏，所以他们的儿子才不敢回家。他们要让陆菁也尝到失去女儿的痛苦！哪怕她再三地恳求，哪怕陆菁的姐姐在门外站了一天一夜，他们也不肯通融分毫。

每当想到蒙蒙——那个小小的、一觉醒来再也寻不见爸爸妈妈的纤弱无依的女孩儿，陆菁的心就撕裂般地痛。

她记起小时候自己曾读过的诗句：母亲啊，你是荷叶，我是红莲，心中的雨点来了，除了你，谁是我在无遮拦天空下的荫蔽……那诗句中的悲**彩曾让少女时代的陆菁郁郁了许久，如今想来，却仿佛是女儿伸张着小手、用稚嫩的童音向自己吟唱出的……

陆菁闭紧了双眼，让一颗晶莹的泪从眼角凝出、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