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言氏 殿下说的,可是那位东海王?!
回过神来的周虎立刻纵马跟了上去,晚二人一步。在入银沙城经略使府后,解下腰间佩刀,直奔主堂。
见信口开河的礼王世子悠哉地端坐上首,吹撇着茶盏中的浮沫,他深吸一口气,压制住自己欲要咆哮的火气,重重抱拳行军礼道:“世子殿下,还请您三思!马余连和鳌占帮乃朝廷重犯,大都督亲自下令围剿,如今已经上报朝廷,押送入京受审。这些乌合之众,不过是仗着手上攥着几个有点身份的人质,就敢和朝廷叫板,那我大乾威仪何在?末将恳请您收回成命,准末将今夜突袭清剿这些匪徒。”
“那浅川堂众人和病患当如何援救?”昱阳啜饮着清茶,淡淡开口。
李孟仁在一旁急得挤眉弄眼,示意周虎别再说下去。周虎不管不顾,气在肺腑,直抒胸臆,“世子殿下,依末将之见,区区一个医馆而已,身死是为国为民。事后末将定会同李大人上表朝廷,嘉奖浅川堂众人的大义之举,请封美谥,也不枉他们的付出,还可光宗耀祖。”
昱阳听到此话,冷哼一声,将手中茶盏重重搁在桌上,“那如果,周将军眼中这位可有可无的西平医馆堂主,是东海王殿下的妹妹呢?周将军又如何向朝廷、向当今圣上交代呢?”
此话一出,如同平地炸雷。
“东、东……”李孟仁“东”了半天,胡须和面皮因惊愕颤抖,结结巴巴地也没能将“东海王”三个字说利索,拍着胸脯缓了半天才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殿下说的,可是那位东海王?”
昱阳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身侧这个小老头,又看了看堂下因为听到”东海王“三字而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是何人的呆头武夫,嗤笑反问,“这天底下,还有别的东海王?”
为官数载的李孟仁当然知道东海王是谁,他失魂落魄地一屁股跌坐在堂下的椅子上,颤抖地指着还未回过神的周虎,唉声叹气。
如果是涉及东海王,那这事可就大了。
合虚言氏,原居东海,历代家主均是阴阳家传人,善卜问天、地、人。七百余年,四朝三十余位天子,皆奉言家家主为护国国师。
第二十六任家主言馥,于某天夜里推演出国将倾颓的大凶之卦后,迁言氏全族出东海、入合虚山,修阳和启蛰之术,铸夔龙青剑、大蟠螭鼎、双羊方尊和六纹圭璋,结帝弓阵于昆仑境墟,护轩辕气运于岚烟,为天地山河赢得百年无恙的喘息,并留下言氏族训:外夷乱华、国遇危急存亡之际,必以全族气运逆之,言氏子孙不得苟且偷生。
百年后,真如言馥推演之凶卦一般,皇朝朽敝,倭夷乱华,国将不国。
言家奉族训,五位公子出合虚,入世救国。先后助赫青氏扩军西北,请墨家后学和兵家传人九方隗氏出兵东北,联合草原阿不都部,抗击北夷,收复北境山河;助白氏扩军东南,重驻海防、重组水师,抗击倭寇,复东南诸城;前朝皇族与赫青九方、白氏三军对峙上阳峡时,言氏家主言启现身大军阵前,促成义马盟约,劝魏帝禅让,兵不刃血合天下归一,复四海之内升平。
于轩辕华夏,言氏有护国不世之功;于赫青皇族,言氏助太祖问鼎中原,有从龙之功。于天下,言氏救世济民;于帝王,言氏功成身退,太祖敕封言氏家主启为护国公,言启请辞,帝改封其为东海王;言五公子舟为肃国公,追封战亡的言二公子庚为英国公,言三公子英为昌国公,言四公子寻为庄国公。
言启自太祖登大宝后不久病故于东海老宅,由其长子恒袭爵,次子怀封富阳侯。
英国公、庄国公、昌国公阵亡时均无后,肃国公长子早夭,幺女得封金陵郡主。
百年望族一朝为国为民,因屡窥天机而凋敝,太祖感慨,特与言氏家主结拜为兄弟,持言氏如意令可见君不跪、佩剑上殿,言氏族人受皇家礼遇。
定康四年,东海王言恒遭“绀蝶”杀手刺杀身殒,九方乙字营见信烟急援,只救下了身受重伤、即将临盆的东海王妃和年幼长子。王妃产子后不久血崩身亡,贤王依王妃遗言,将长子筠送养于江淮浅川堂秦素溪,遗腹子送由富阳侯夫人抚养。东海王的长子言筠至今虽未曾正式袭爵,但太祖早有诏曰,东海王位世袭罔替,若未有特别请封,嫡长子袭之。
李孟仁仍然不敢相信,在这西北荒城,能与东海王府扯上关系,问道:“世子殿下,此话当真?”
皇帝陛下也要尊一声“先生”的现任言家家主,时常行踪不定。不似那些世家大族入仕为官的惯例,言家现任家主创商号“昆仑”,以商人身份行走大乾,甚至还远行玉兹、龟兹、罗刹。世人皆道“士、农、工、商”,商本最末,言筠却从不避讳自己商人的身份,而世人也不敢轻贱怠慢。
言家的昆仑商号,上至盐、铁、茶、漕运、钱庄,下至酒肆、客栈、瓷器、布庄,无不涉足,唯一不碰的只有赌坊。
曾有光禄大夫、集弘院大学士斥责言筠堕世族之风骨,后有户部侍郎、御史台多次弹劾言家与民争利、以权谋私、结朋党意图居心叵测。定康帝闻言却笑道:“昔日望仙人,缥缈多虚无。今日坠尘间,相见却相厌。”
定康帝对言家从商默许的态度,令昆仑商号的绸缎织坊不仅成为了皇商,“镜湖月”的金银玉饰、“三月桃”的胭脂水粉、“晴山郎”的瓷漆玉器,“水龙吟”的笔墨纸砚,“柿榴苓”的点心匣子,“雪中春”的北八杯,无不受人才子、世家贵女、市井布衣追捧,生意做得可谓是面面俱到。从阴阳卜问的仙人到喜好金帛的白水真人,世人始料未及,没人知道这十年中,言家的这位年轻家主究竟赚得了多少财富。而富阳侯一脉却端坐合虚山,继续修仙问道,虽奉言筠为家主,依旧不问世事,不参与行商或者入仕。言家两房行事风格迥异,令世人匪夷所思。
周虎问出了李孟仁心中所疑,“可那位分堂主,她不是姓苏吗?”若是此女子自报家门姓言,他也必不会轻视。
“东海王已在寒鸦卫银沙分堂持如意令亮明身份,求朝廷以其妹妹的安危为重,”昱阳从怀中取出一节短小竹筒,里面是寒鸦卫银沙分堂主白颈半个时辰前的传信,“周将军若现在前去寒鸦卫,当面问问东海王,她为何不姓言而姓苏,然后把你那刚才那番说辞再对东海王说上一遍,本世子就以巡城特使的身份,准你全权处置,不记死伤,今夜攻营。”
周虎哑然。他不敢,李孟仁不敢,就连混世魔王的礼亲王世子昱阳,也不敢。与李孟仁和周虎畏惧言氏不同,昱阳的不敢,是因为那张面容,那位自称苏禄绯的女子,他见过。准确地说,是很小的时候,在他爹珍藏的一幅画像中,见过一张与之七分相似的面容。虽说年岁上算起来有些不对,但他绝不会记错。
年少不懂事,家中又无兄弟姐妹,闲来无事的昱阳总是在偌大的府中各处翻腾,想找出些老爹的把柄,以此要挟老爹换取些银钱,然后与京中的狐朋狗友们去云外雪一掷千金。
某一日,他在老爹房一处隐秘的暗格中翻出了一幅戎装女子画像,自以为发现了老爹的红颜白月光,便兴高采烈地跑去和母妃告状。他的母妃礼亲王妃乃是前左相幺女,谢氏家族中最小的女儿,表姐贵为当今国母皇后。从小在家中最是受宠,性子娇纵爽朗甚至是有些泼辣,与礼亲王虽是父母之命、世家联姻,却多年和睦,恩爱有加。即便只有他一个子嗣,礼亲王并未以子嗣单薄为由纳妾,也不曾在外沾花惹草。
他曾怀疑老爹碍于娘家的势力和阿娘本身的威严,只是不敢将人纳入府中,或许早已经在外偷偷置养外室也说不准。只是他没想到,当他拿着画像向阿娘得意邀功时,没等来对他的奖赏与对老爹雷霆之怒,却是阿娘红了眼睛,轻轻地将自己揽入怀中,将下巴放在他头上,怔怔地抚摸画上之人。温热的泪水缓缓流入了他的脖颈,他抬头不解地问:“母妃,这人是谁?”
良久,他那向来爽朗泼辣,稍遇不顺心之事就横眉立目的阿娘,合上画卷,轻轻地在他耳边呢喃:“她呀,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他也曾去问过老爹,房藏的画像之人,究竟是谁。礼亲王怔怔半晌,叹息一声,只叮嘱他,莫要与旁人提起。
此后他再也没有见到过那幅画像,也无人再提起过这件事。她究竟是何人,他也一直不敢再追问。
而如今,他或许找到了那个他阿娘说的,这世上最好的人。
“世子殿下,那当真要放人?”李孟仁哆哆嗦嗦、小心翼翼地询问。
“殿下,不能放!”周虎生怕拎不清的年轻世子爷头脑一热,就把朝廷要犯交了出去。
“那怎么办?”李孟仁见周虎态度强硬,一拍大腿焦急问道:“这边人要救,那边又不能放。周将军,你说,你给个主意。”
他不敢质问世子殿下,便转头质问周虎。
周虎脖子一梗,“子时强攻!”
“强攻可以,但要在明日寅时一刻。”堂外一人,快步入内。来者是一位玉面公子,身姿挺拔,天青素锦直裰,乌犀系腰与如意纹羊脂玉绦环,千山翠缂丝衣摆随着他的步伐,如烟波流转,仿佛东海仙人,抚柳入人间。
只见仙人俯首微微一礼,“见过礼王世子殿下,在下言筠。”
紧跟随其身后的是寒鸦卫银沙分堂主,代号“白颈”的中年男子,抱拳行礼后退至一边。
昱阳连忙起身回礼,“见过东海王殿下,六年前父王生辰,在鸾京府上与您有过一面之缘,不知您可还记得?”
“世子殿下客气,称我言筠就好。家父的爵位,在下还未向朝廷请封。久疏问候,还请世子殿下代为向礼王殿下赔罪。小妹的事情,便在此劳烦各位大人了。”言筠拱手向李孟仁、周虎见礼,二人慌忙回礼,口称不敢。
昱阳请言筠落座,以“先生”相称,“您说的明日寅时一刻,还望详解。”
“寅时一刻,火攻,届时还请周将军的黑甲营相助。”
周虎看向昱阳,昱阳颔首,他抱拳回以军礼,“得令!”便跟随白颈退至堂外商议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