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皮匠十一
当夜，杨树就被‘请’进了李府。
第一次遭遇这种强买强卖的事，杨树一个底层小人物慌张得不行。
李富人家据说是陇西李氏的分支，垄断了中郡的贩盐生意，家中极其富有，为此百姓戏称他为李富人。
李富人家的家仆强硬的将杨树拉进马车，杨晴雪见状紧随其后跟了上去。
“哎哎哎你这个小丫头凑什么热闹，赶紧回去。”李管家一边不满的制止一边自己动手将杨晴雪拉下车。
杨晴雪也不和他硬碰硬，只是解释道:“老爷爷，我是他的闺女，我不是去添乱的，我可以帮我爹，您就让我去吧。”
老管家将视线转向杨树，询问他是不是这么一回事。
杨树不想将闺女拖入危险之地，正要答否，却见闺女满脸泪水，委屈的看着他，一瞬间，他的心就软了，咬了咬牙道:“小女的确能帮我，你就让她去吧，只是这孩子还小不懂事，进府后还请您老多担待。”
“瞧你说的，咱老爷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只要你做好了，你们父女俩自然能得到好处。”
那要是做不好呢？杨树心里反问，不安与忐忑更为强烈了。
车轮声轱辘作响，像是一下一下的踩在杨树心上。
杨晴雪看到老爹双目发直的模样，心里一阵打鼓，忙过去拉住他的手，这一拉，能感到他手心都是汗，显然是被吓到了。
于是她轻声安抚，“爹，你别紧张，你的手艺已经很成熟了，你就把李千金当普通人，尽力做好咱们的活儿，不要害怕，雪娃会在旁边等你的，你可要振作起来啊，完成这单，我们在云县的地位可就跟以往天差地别了。”
在闺女的安慰下，杨树慢慢缓了过来，而后羞愧难当，他一个成年人都不如闺女有胆量，实在枉为人父。
“雪娃，爹已经没事了，你也别担心。”
李管家跟他们坐在同一辆马车，可乐的瞧着这对完全颠倒过来的父女，爹比闺女胆小，这闺女小小年纪的倒是稳重得很，是个可造之材，若他家小姐还活着，也可以把这闺女放在她身边培养培养，可惜了。
马车速度快，李府很快就到了。
杨晴雪率先跳下车，看到的就是李府挂着大白灯笼，缟素满堂的模样。
下人们皆着白衣，为李家千金守着灵堂。
杨晴雪牵着老爹的手，跟着老管家走进李府，没一会儿就见到了李富人，此人发须皆白，身材长颀，并没有一般富贵人家所有的臃肿体态。
他还算客气的接待了杨树，杨树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反倒是杨晴雪，用平常心对待这位有权又有钱的老人，惹来他一顿注视，被盯着，杨晴雪也没有不舒服不自在，而是大大方方的与他对视。
“李老爷见谅，我爹胆子小，受不得惊吓，李老爷心善，想必不会为难我们父女吧。”
李老爷轻哼一声，脸色却很平淡，“小丫头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一个聪明的牛犊子，你也不必与我打马虎眼，只要你们父女俩尽力为我女儿修补尸身，助她轮回，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不会为难你们。”
得到‘免死金牌’，杨晴雪舒了口气，认真承诺道:“李老爷大善，我们父女俩定竭尽全力。”
李家有钱，李千金的尸体被存放在摆满冰盆的屋内，活人在室内能够感觉到寒冷，于是李家家仆又妥帖的给父女二人准备了厚氅御寒。
虽然做足了心理准备，可是在看到李千金尸体的那一刻，杨晴雪还是倒抽一口冷气 她的尸身破碎又悲惨，活生生的诉说着生前的折磨还有临死的痛苦和绝望。
李家不差钱，纵使是在黑夜，室内的灯也亮如白昼。
父女俩把该准备的都准备好，而后开始整理李千金的遗体。
遗体过于破碎，杨树已经做好了整理几天几夜的准备，却没想到他那个胆大的闺女已经先他一步戴上鱼皮手套，摸上了尸骨，准确无误的拼凑起李千金的双臂。
“爹，还愣着做什么啊，赶紧干活了。”
杨晴雪戴着自制口罩，露出一双杏眼，语气平静的对杨树说道。
杨树一时之间心绪复杂难言，他严肃的看着闺女，“雪娃，做了这行可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你真的想好了吗？”
杨晴雪想也不想的回道:“爹，我早就想好了，我就是要做二皮匠，还要做最优秀的二皮匠，还死者死后安宁。”
“即使以后不能如平常女子那般相夫教子，即使以后被人避如蛇蝎，你仍旧坚持？”
“是的，爹，对我自己的选择我绝不后悔。”
杨树沉痛的闭了闭眼，擦去眼角感伤的泪水，“怪我，你尚未懂事，我就带你四处走，让你对这事上了心，雪娃，听爹一声劝，你放弃吧。”
“爹，有件事情你需要明白，我并不是受你影响而选择这份职业，而是我心中有对它的热爱，我喜欢这份活，欢喜看见逝者完整干净的容颜，也欣喜于生者脸上的欣慰，而爹你对这份技艺的娴熟，只是促使我更加精进的动力，爹，别劝我了，我绝不放弃。”
杨树捂住双眼哭了好一会儿，杨晴雪任凭他哭着，终于他冷静了下来，神色变得沉重又严肃，“好，爹改变不了你的想法，以后有多少苦与泪都需你自己担着，二皮匠注定是孤独的，但愿你不要后悔自己的选择。”
杨晴雪想说她不会后悔，但多说无益，时间能证明一切，他会知道，她是如何热爱着这份职业的。
时间悄悄从沙漏中溜走，杨树也加入了尸骨的缝补过程。
专注的同时他也时刻关注着闺女，这一看，不得了，他的闺女好似天生就是吃这口饭的，小小年纪，见得尸体十分稳重不怕不说，针法虽然达不到十分娴熟的地步却也极其稳，对各种尺寸小纵横的选择了然于心，尸体各个细节的咬合都能抓捕到位，假以时日，她定能超越自己。
想到这，他不免自豪又难过，谁也想不到，他一捡就捡出一个好苗子，二皮匠后继有人，也不枉他爹养他一场，可偏偏闺女是女孩，这个世道本就对女性抱有极大的恶意，他这闺女日后可咋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