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解除禁足
养心殿,东暖阁。
自本朝重建养心殿以来,历代君主便多在东、西二暖阁休憩批红。先帝尤其喜好东暖阁,当今陛下潜邸时便跟随先帝常居东暖阁,即位之后,便也没改当年规矩,仍是在东暖阁,几乎将东暖阁当作第二个寝殿。
常总管虽掌着司礼监,却也放不下皇帝的近侍之责,总嫌小太监笨手笨脚,或者不懂陛下心意,常常踹了小太监,将手上的公三下五除二分给司礼监其余几个掌印太监、秉笔太监,屁颠颠又跑到东暖阁,尽心竭力地伺候皇帝。皇帝倒也不是不知道常总管私下这些小动作,只是一来常总管跟他多年,确是很有眼色,用起来也更顺手些,二来,莫说内宦间的这些勾心斗角,便是后宫三千之间的龃龉,皇帝也懒得去管,哪里还在意常总管,至多也不过提点两句,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因此,但凡皇帝在东暖阁,常总管也多半是在的。
这日。
不知是谁竟然进贡了一只青雀,由于和现下的年号相合,皇帝近日总是对其爱不释手,每日都在逗弄那雀,几乎不理旁的事。
皇帝隔着鸟笼认真地端详那雀,忽然想是刚想起似的,漫不经心地转头问常总管:“给小七的赏赐可安排妥当了?”
常总管这两日忙着这些事,看着朝里送来的反对封王的奏折大大减少,正是扬眉吐气得紧,便想也不想,躬身回复,语气中带了几分笑意:“自然是妥当的。孝王殿下谢了恩,看着欢天喜地,着实开心得紧呢。”
皇帝嘴角上扬,意味不明地轻笑道,声音像常总管似地拖得长长,像是有什么未尽之意:“那便好。”
常总管心里突地一惊,下意识抬头去看,皇帝的表情却一如既往
地柔和,看向那雀的眼神也还是痴痴的模样,哪里看得出异样。常总管只好压下心头那点疑惑,再度恭顺地低头垂眸。
过了一会儿,他又听见皇帝的声音,这次却有些凉意,仍是漫不经心的态度,连头也未曾回。皇帝只是冷冷道:“老三那边又如何?”
自顾凌天禁足之后,这还是皇帝第一次问起他的消息,常总管却并不觉得错愕,不慌不忙地回道:“三殿下最初几日有些不开心,总是枯坐整日,却只是发呆,或者在殿内转来转去,似是有些不耐。近两日好了些,除了房练字看,便是在静坐修心,也不像前几日那般急躁,许是反省过了,倒有些大彻大悟的意思。毕竟是陛下的儿子,便是论心性,自然也不会输了谁去。”
常总管最后还小小拍了皇帝一个马屁,哄得皇帝眉目笑开来,轻轻哼了一声,甩袖从鸟笼旁想站起身来,常总管连忙过来扶他。
皇帝被扶起之后,便推开常总管的手,大步流星地迈到案面前,大剌剌地坐下,在案旁常备好的水盆里净了净手,常总管用帕子替皇帝擦干,冷不丁又听皇帝自言自语般道:“老三的性子,确实该好好磨一磨才是。嗯,是该磨一磨。不过嘛,老三倒也不算无可救药,竟也有些长进,我本想着,怕是再过两天他才回得过味儿来,这倒反应得快。”
皇帝的语气里满是宠溺。毕竟顾凌天算得上是皇帝真正一手调教大的孩子,太子之位,除了顾凌天是理所应当的嫡长子,因故未曾分封之后,便本该轮到顾凌天这位嫡次子。若不是顾凌天的性子实在不让皇帝放心,如今又哪里还等得到让这些皇子一个个争来夺去。
这次顾凌天将顾轻尘打
伤,虽说喜欢顾轻尘,也心疼他受了伤也懂事不说,但皇帝也实在没有多生气,最后怒的也是顾凌天试图欺上瞒下,还挟威欲犯天颜,蠢得无可救药,这才将顾凌天禁了足,如今听见顾凌天有反省之意,自然欣慰不已。
皇帝沉吟一会儿,忽然笑起来,问常总管道:“听闻皇后也将老大一同禁了足?”
常总管想了想,也笑道:“正是。也不知大殿下怎生触怒了皇后,当日便被禁了足,皇后还送了一堆过去,叫大殿下看熟,说等禁足除了,便将要考校。大殿下现下怕是还在殿中日夜苦读。”
皇帝哈哈一笑,眉目都舒展开来,道:“我看这招甚好,嗯,下次我便也这样做,非得好好收拾老大那性子不可。这倒不错,皇后教子倒还颇有几手,改日正该让后宫有子的妃嫔们都去学一学才是。”
常总管适时恭维:“是陛下英明。”
皇帝笑过了,想了想,又道:“罢了,老大的性子也不适合拘束太过,正巧老三亦有了悔改之意。那便叫他们两兄弟一起出来了吧。嗯,记得每人交篇策论给朕,考题嘛……朕记得前些日子镇西侯向朕递了封折子,议的是西南楚寇的招抚之法与收复治理十策,我瞧了甚好,只是朝中尚有些争论不定,便让他们以这个为题吧。”
常总管在心中默默记下,应了一声:“是。”
皇帝伸手拿过司礼监才送过来的折子,斜躺在塌上看,将将打开,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嘴角的弧度折了一半,语气也变得淡淡的,问常总管道:“朕记得,再过些日子便是兴王加冠的日子?沈贵妃那边是怎么个意思?”
顾默成虽也是皇帝潜邸时便有的孩子,只是沈贵妃嫁给皇帝一事本就
有些不大愉快,连带着这个儿子也与皇帝一向不怎么亲近,连皇帝称呼顾默成时,也甚少像称呼顾凌天、顾凌风那般亲切,只是以封号指代罢了。
常总管将这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沈贵妃一向低调,便是自己儿子生辰,也不见得多上心,常总管努力了好久才将沈贵妃的意思从记忆深处挖了出来,回道:“是加冠的日子。沈贵妃那边,是说照宫里向来的规矩就好,只是低调一些便可,毕竟是封了王的,不宜太过招摇。”
皇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皱着眉想了一会儿,便道:“那便照往年的规矩办吧。嗯……沈贵妃既然是这个意思,也不好照老大来办了,这样,宫里便不插手,你一会儿替朕递个条子出去,就让户部酌情处理吧。现在户部是谁在主事?”
常总管道:“是原来的户部侍郎秋大人。虽说工部夏大人正兼着这差事,但一向还是以秋大人为主。”
皇帝沉吟一会儿:“秋侍郎……我记得他是秋太傅家的长子,处事一向精明沉稳,颇有乃父之风,这边倒不用担心。另外兴王那边——”
皇帝说到这里,不由皱了皱眉,道:“他还在受惊?怎么这般没用!暗地里与朝臣勾勾搭搭也就罢了,不过是见个刺杀,连点血都没溅到他身上,他惊个什么?谢相还每日上朝,精神得不得了,兴王和他比起来还真是差远了。亏他还学过一招半式,沈璋可是一点武功都不会,如今还在追查凶手,瞧瞧兴王这怂样,朕倒真看不出来哪有朕年轻的样子。”
说着,皇帝摇了摇头。
常总管安慰道:“陛下天生下来便是真龙,又是战场杀伐历练过的,自然与诸位殿下不同。兴王不过是太平王爷,哪里见过
陛下那等世面,有陛下那等的气度。一时受惊,也是常理。何况谢相和沈相也都是陛下挑出来的阁臣,自然也是人中龙凤,与他人不同,有这般气度,才是理所应当,正显出了陛下的知人之明呢。”
皇帝笑骂:“就你会说话,这上上下下,你倒是一点都不得罪。罢了,你回头拟个单子,看看太医院那边拿得出什么镇静安神的东西,一股脑给兴王送过去吧。不过,兴王的罚俸三年可是一点都不能减,谁让他好好的大门不走,非要偷偷跑进人家的宴会里去,平白辱没了皇室气度。”
常总管应了一声“是”,皇帝听了,便再没有开口,只是安静地批起折子来,常总管悄悄地给皇帝上了一杯龙眼参茶,便退到了一边。
本朝开国,太祖特地立下规矩“内宦不得干政”,虽说这规矩后来被太宗,也就是先帝破坏得一干二净,不仅设立了司礼监,还予以了批红之权,几乎等于在宫中设了一个小朝廷,司礼监主管也常常被尊为内相。但司礼监以外的内宦,却仍然恪守着太祖的规矩,除了内房尚可议论政事,其余太监,一律是避而不谈。现下,常总管顶的是近侍之责,虽说这些折子就是他亲自挑出的,熟悉得不得了,但毕竟职权不同,因此也远远避开,全当是避嫌。
毕竟在这宫中,总是小心些为好。常总管能从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小太监,到如今形同内相,其中靠的,不是无双的智计,而就是这份懂得避嫌的机灵劲儿和认得清自己地位的清醒。
毕竟,不是每个主子,都能像顾轻尘一样,真正地将太监当作与自己平等相待的人来看。
不过,也不是每个太监,都能成为那个被另眼相待的衍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