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朝争
就在常光远被派去去至阳殿宣旨的当口,原本稳稳当当的小午朝,却出了事。
“我工部开支明明白白,怎么,现在还不是年关,宫中丞就想着查账了吗?!”工部尚夏霖的声音在便殿回荡,听得出已然是怒气勃发,看向御史中丞宫徵的表情恨不得将他活吃了。
御史中丞宫徵是世家出身,故鄣宫氏,声名赫赫,向来和谢麓一个鼻子出气,夏霖却是锦衣卫之后,靠科举晋身,自然唯同样靠科举晋身的右仆射束万壑马首是瞻。束万壑又是内阁次辅,仅在谢麓之下,两人向来各自为政,井水不犯河水,是以夏霖和宫徵也交情冷淡,平素的公务也是泾渭分明,没什么交集。
但今日午朝上,宫徵却不知从哪里拿到了工部近些时候修几处河堤的单子,因账面上确实有些异动不便明说,夏霖硬生生吃了个哑巴亏,正对宫徵恨得牙痒痒。若只是这般倒还罢了,给票拟签字的是谢麓,票拟最后到的也是因没了户部尚,因而夏霖正暂管着的户部手里头,夏霖和户部侍郎秋岳自有一番默契,便是到时候要对账,夏霖也是毫不害怕的,偏偏在这关头,夏霖被宫徵抓到了和北边某位藩王不清不楚的把柄。
事情到了这一步,朝堂上站着的诸位臣工,怎么会不知道这是谢麓开始对束万壑动手的信号?而且事涉藩王,谁不知道当今陛下最是厌恶底下人和藩王勾勾搭搭,就算是束万壑一派的朝臣,事发突然,没有任何应对措施,就连束万壑自己也保持沉默,不敢多言,只能先冷眼旁观,脑子转得飞快。
谢麓自然是心里头智珠在握,借之前被刺杀之事布了局,趁朝臣都认为自己在给几位皇子下套的时候,悍然出手,图穷匕见,直指内阁次辅。
倒不是谢麓容不下人,只是和人达成了默契,秋试将至,束万壑那边可也没多安分,沈璋本就居束万壑之后,在刺杀之事上头
就悄悄同谢麓搭上了线,眼下自然也是作壁上观,只等束万壑踏进前头的重重陷阱,因此除了夏霖还在和宫徵据理力争,在场的朝臣,竟没一个站出来为夏霖说话。
皇帝在上首坐着,竟也八风不动,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却始终没有开口,看来是铁了心等下头吵出个结果来,才肯说话。
秋岳秋侍郎袖着手看了半晌,脑子里转过不少念头,最终瞄到皇帝的脸色,犹豫了半晌,终于果断站了出来:“臣,有本奏。”
正在殿中辩驳和对峙,眼看战火越越烈的宫徵和夏霖都猛然停了下来,像是见鬼似的看着神色坦然的秋岳,只是宫徵的神情显然有些不解和鄙夷,夏霖的眼中却多出了几分惊喜和期冀来。
秋岳不疾不徐地从队列中迈着标准的官步走了出来,绕到殿正中,哪怕是在场最迟钝的顾凌风也察觉出了几分腥风血雨的味道,几乎所有偏殿中的人的视线都集中在秋岳身上,秋岳却像是毫无察觉似的,连在上头皇帝投下的目光下也神色自若。
皇帝盯了秋岳半晌,嘴角忽然挂起一丝笑意,懒懒地道:“准。”
“是。”秋岳先是同皇帝行了一礼,又左右向几位辅相拱了拱手,谢麓和束万壑吃不准他是哪边的人,便也只是权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倒是沈璋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呼吸一滞,微不可察地冲秋岳点了点头,又袖手老神在在地盯着偏殿的大梁,跟对这件事毫不关心似的。
沈璋门下的朝臣见了,自然心领神会,便又更往队列里侧站了站,都袖着手,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半句话也不曾多说。
秋岳跟没有看见这些变化似的,风轻云淡地抛出一个大料:“既然说到盘账之事,且不论工部那边的账目,户部和内阁都有原本,工部也有账目可查,宫中丞和夏部堂若要争论,另请御史查阅对照便是。臣要奏的,是兵部通州兵器造作局。臣在
兵部收到的票拟,兵部拨了两百万两白银,条目是建通州兵器造作局,以供青州军械之用,节省原本自梁州运输过去的花费,但前几日,自青州过来的账目到了,兵部拟了票,送到户部,臣两下一对,却发现建了通州兵器造作局之后,平均每制造一个军械,所消耗的白银反倒比梁州千里迢迢运过去的还要多些,而通州那边仍然三番五次递条子要拨款,臣觉得不对,去找人查了,才知道原来根本没什么兵器造作局,不过是一个作坊,所做之事便是将梁州运到通州的军械,又一股脑运到青州去,这一来一去,消耗自然便大了许多。”
秋岳将事情说得清楚,同一旁低头不语的兵部尚祁镇拱了拱手,质问道:“下官敢问祁部堂,这其中却是什么道理?”
秋岳说得斩钉截铁,除了沈璋,谢麓和束万壑都哑口无言,祁镇向来持身中正,在朝中也没有投靠谁,一贯的孤臣性子,若说他们自己不干净,他们自然是信的,但若说是祁镇有什么不干净的地方,不要说谢麓和束万壑,就算是皇帝也不信。
况且在这关头……秋岳说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站在这偏殿中的朝臣,至少也是四品,混到这地步,自然没有蠢的,但仍然被秋岳这一通王八拳打得晕头转向。
替夏霖解围?哪有得罪一个人,又替另一个人打圆场的说法?何况祁镇的为人处事人尽皆知,又与此事无关。不过通州……通州?!通州的位置,似乎有些微妙啊。
有脑袋转得快的,想起宫徴参夏霖的另一个罪名,再瞥见上首皇帝嘴角渐渐加深的弧度,心中恍然大悟,便学着沈相抄起手来,噤若寒蝉,也不敢说话。
谢麓和束万壑回过了味儿,心里无奈一笑。谢麓心里颇有些遗憾,不过既然这次一击不中,总还得想点办法,让那些陷阱不要白费了才好,当下心里便琢磨开了,忽然,谢麓像是想到
这么似的,眼前一亮。
看了眼皇帝的神色,束万壑蜷在宽袖长袍中的手指悄悄捏紧,自知这次不吃点亏是不成了,眼珠一转,在心里头盘算着谢麓这次发疯到底是想要什么。要说谢麓想搞垮他,他连一个字都不会信,姓谢的最狡猾,看起来重重提起,最后搞不好也是声东击西。
朝堂诸公各有心思,倒一时没有谁去看祁镇,只是各自低首在心里头打着小算盘,秋岳那问话一出来,去瞧祁镇作何反应的,竟只有秋岳一个。
“秋大人,陛下。”祁镇不急不躁地从列中迈出来,先回应了秋岳,又向皇帝拱了拱手,一派沉稳气度,丝毫没有被握住把柄的紧张感,“通州乃北镇要冲,梁州往来青州虽有古来已久商路,但河道狭窄,只容小船经过,一来一去耗在路途上的时间竟能达两月之久,还有贼人之患。但若先由通州中转,那便能自海路转运,速度也要快上一倍。兵事贵在神速,秋大人久在户部,自然只见耗资,但这其中的关节,却最是紧要。这事我早已禀告过陛下,也同工部底下的河政衙门商议过,斟酌再三方定下这条新路。”
祁镇徐徐道来,他声音没什么波澜,却自信果断,偏能吸引别人注意力,哪怕是老神在在的几位阁臣,也忍不住竖起了耳朵。祁镇解释完通州转运之事,又望了秋岳一眼,继续道:“至于通州兵器造作局一事,负责的是工部,派去督工的是宫里的公公,秋大人若是有疑问,只怕是问错了人。”
说完,祁镇又冲秋岳拱了拱手,向皇帝行了礼,冷静自持地回了列。
果然。
朝臣们听祁镇将话引到工部身上,心里便是一叹,这事到底还是落在工部尚夏霖身上,便又朝夏霖看去,有些人却悄悄去看宫徵的脸色,却只见宫徵坦坦荡荡,毫无异色,眼里甚至还有些笑意,聪明些的心里一咯噔,悄悄别开了眼,向夏霖看过去,
一时间,满殿的注意力又都落在了夏霖身上。
夏霖已比之前从容了许多,虽看起来仍有些狼狈模样,却强自冷静道:“确是我工部负责,只是通州一事,另有详情,此事却与宫中丞方才参我之事脱不了干系。我便索性两件事并在一起说了吧。诸位皆知通州这地界,正是北京门户,若要在通州建兵器造作局,少不了要同北京打好招呼,一应手续办下来,自然建得慢了些,却并非是我工部之过。也有公公督办,账面上也是干干净净,这事秋堂官应也是知道的,若是宫中丞不放心,既然你领着御史台,便让御史来查便是,夏某清清白白,自然无愧于心。”
“好一个无愧于心。”皇帝拍板赞叹,不等下头再吵起来,便向宫徵望去。“此事因宫卿而起,便由御史台而终,卿以为如何?”
“臣以为……”
“臣以为不妥。”
宫徵只是拱了拱手,还没说完,便被束万壑打断,只见束万壑迈步而出,道:“此事不仅是御史台之事,现下所知,便已经涉及到兵部、工部、户部还有司礼监四个衙门,若只是由御史台一家独断,只怕不妥。为今之计,只有使这几个衙门分别派出钦差,联合查证,相互制约,方可不偏不倚。”
“束相所说,正是中肯之言,只是这五部联查,总要有人主事才行,否则若是一团乱,岂不是本末倒置?”谢麓笑了一声,状似无意地看了顾默成一眼,顾默成一个激灵,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站了出来,兴奋地附和道:“正是,应寻一个与五部皆无干系、且深得陛下信重之人,依儿臣浅见,不如使沈相主事如何?”
顾默成刚说完,沈璋便悠悠请辞:“微臣既居内阁,兼管六部,论立场自然不能完全同这事划开干系,不过,臣却有一个举荐之人。”
沈璋说到这里,同谢麓默契对视一眼,朗声说出那人姓名:“国子祭酒,韩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