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夜凉如水
月白风清,夜凉如水。
若说现下绝不会有人过来的地方,便是这至阳殿一隅的校场了。
万事准备停当,已是月上中天。
心中都颇有几番婉转思量,无论是衍之还是长乐祁阳,自然是谁也不肯放下了心去,安安静静地赏月论道。因此虽温了残酒,安置了胡桌胡床,在这宽阔月下之地席地共饮,同斟美酒,共酌之伴亦算是友人故交,但要放下心防畅快淋漓痛饮狂歌,不管对衍之也好,还是长乐祁阳也罢,总不是件易事。
衍之杯酒入喉,顿了一会儿,静静地感受酒精在自己的食道烧而过的暖意,这时代的酒没有蒸馏这一工艺之说,哪怕是烈酒,酒精度总也没有前世那般高,倒更像是权当暖暖身子的米酒,只是图个乐呵,也没有让人饮宴醉醺的意思。
暖意自胃部逐渐蔓延至全身四肢,金陵初夏带着凉意的夜风吹在身上,也渐渐没了那股寒凉。衍之瞧着手中的酒杯,轻叹了口气,抬头直视长乐祁阳,嘴角微翘,来这世界以后,头一次那么坦坦荡荡,平常得只如同与前世友人共谈,没什么王侯将相,亦没什么江湖朝堂:“举杯邀月,清风为伴,你我共饮,不也很风雅么?”
长乐祁阳心下一软,虽装着事,到底抬头赏了一会儿月。这世道名士横行,江湖行走多是世家豪杰,翩翩君子,长乐祁阳接了生意,对象不拘,自然上自名家雅士,下自贩夫走卒,若要混入刺杀,便也不得不耳濡目染,学些附庸风雅的本事,何况他的先师,还是那位风雅入骨,浊浪剑歌的裴先生呢?长乐祁阳虽是武夫,心底却比谁都来得浪漫肆意,听着衍之的轻叹,竟凭空生出些相似的苍凉。
现下并非朔望,半月虽别有一番意趣,总让人平白有些郁悒,感怀自身,更添烦恼罢了。长乐
祁阳也叹了一口气,举杯饮尽,再看向衍之时,眼里已带了些惺惺相惜的温度,虽说可能是月色正好、酒意醉人,但此刻,长乐祁阳却真真感到自己的境况与衍之竟有几分相似。
心中感怀,长乐祁阳将空杯做器,在胡桌上一下一下敲击着节奏,低声唱了起来:“园有桃,其实之肴。心之忧矣。我歌且谣。不知我者,谓我士也娇。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忧矣,有谁知之?有谁知之!盖亦勿思!”
先秦古调和上婉转的歌谣,在校场回荡撞击,只撞得衍之心中酸楚,竟不知不觉泛出了些泪来。衍之连忙低头擦了,静静执杯听长乐祁阳将这一整首诗经国风中的《园有桃》唱完,终于长舒了一口气,晃了晃酒杯,对他笑道:“不过是——杜康一解愁,若只今日,权且相共酌何妨?”
长乐祁阳唱完,顿了一顿,听衍之话毕,便又抬起头来,任由衍之替他将酒满上,笑了笑,道:“想不到你虽年少,还颇谙此道呢。”
衍之垂眸,又转头看了眼月牙,心中那点对前世不可及的惶然一闪而过,方替自己斟满酒杯,道:“过往云烟,如今已不足挂齿。”
走到这地步、能有这些感慨的人,谁没有点不可言说的过去呢,长乐祁阳自然知趣地不再追问,只是岔开话题道:“罢了,说起这些也是徒添伤感,你且说说你同顾轻尘是怎么回事吧?”
在长乐祁阳心中,虽说顾轻尘眼下是他的弟子,但要论信任和偏向程度,自然是衍之来得更重一些。他那弟子虽天赋不错,堪继承他这一门的重担,却毕竟是天家,况且顾轻尘虽在衍之面前总是年少天真模样,偶尔也沉稳可靠,长乐祁阳总感觉他这弟子别有一番心思,捉摸不透,亲近起来,总有一层隔膜,因此若实在要在顾轻尘同
衍之中选一个,毫无疑问长乐祁阳自然以衍之的想法为重。
衍之又饮了一杯,摇摇头:“我同尘儿之间的事……要说的话却长了,还是先同我说你的事吧,你得到了些公梁光的线索,可对?”
虽已经知道衍之向来聪颖,却没料到衍之竟连这也猜到几分,长乐祁阳惊异地看了衍之一眼:“你如何——我未有什么话透露过吧?”
“简单的推、推测罢了。”衍之玩着酒杯,撑着下巴漫不经心道,却差点咬到舌头,连忙放下酒杯,换了个姿势正坐,看得长乐祁阳暗自一笑。
衍之瞪了他一眼,继续道:“你来宫中的目的只有一个,况且宫中又没什么能让你心神震慑到这种地步的物事,以我所掌握的情报来推断,除了楼外楼,我倒真想不出第二个。况且你又说过公梁光投靠了某位金陵的大人物,我原也想从宫中着手最为便利,不过今日竟然便发现了公梁光的痕迹……唔,陛下是不可能了,那么便同今日来至阳殿的另外两位殿下,三殿下,或者淮王相关,最有可能了吧。”
衍之说完,又瞧了长乐祁阳一眼,得意地同他扬眉,长乐祁阳和衍之相识这些时日,便是几年前也未曾见衍之这般少年意气的模样,当即会心一笑,抚掌赞道:“不愧是衍之。”
得了长乐祁阳夸赞,衍之更是得意,笑了笑,又道:“那么,是三殿下,我猜得可对?”
“半分错也没有。”长乐祁阳又是赞叹,随即正色道,“不过有一点你却猜错了,我并非只是发现了公梁光的痕迹而已,我见到了公梁光,几乎正面相对。”
衍之一惊,打起精神正坐,忙道:“说来听听?”
长乐祁阳将先前傍晚的事一一说了,又问:“只是这三殿下……你可知道多少?”
想不到竟有这般巧合的事,便是衍
之也不由捏着就被,面色古怪地低声感叹了一句:“真像是话本中的情节,还真有这种巧合。”
不待长乐祁阳接话,衍之便正色道:“那这倒是有趣了,这位三殿下……是陛下嫡次子,中宫所出,除了皇长子顾凌风,便是这位三殿下顾凌天最有可能问鼎太子之位,何况三殿下还是陛下自小亲自教养,不仅是在陛下心中分量颇重,在朝中威势也大得很呢。”
长乐祁阳咀嚼了一下衍之方才的话,忽然笑起来:“这位三殿下竟然名为凌天……也不怕过则易折吗?这可不符合顾道长的中庸之道啊。”
“呵,因着名字,这位爷可是——等等,你方才说什么顾道长?”衍之忽然捕捉到长乐祁阳的话,敏感地追问道。
“我只道你对江湖之事不熟,却原来对皇帝当年的轶事也未曾听闻吗?”长乐祁阳奇道,却没放在心上,自顾自替自己斟了酒,回忆道,“那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正始年间……不,应该是永定年间吧,皇上还不是太子的时候,同顾轻尘差不多,也是出京祈福,只不过却比你和顾轻尘要好得多,在华山纯阳入了门,师承纯阳掌教,做了十几年的小道长,后来闯荡江湖,留了好大的名声,意气风发得紧。现在你若在江湖说顾道长,也是无人不知的。”
从前在梨落院的时候,衍之当然见过皇帝不少次数,便是这几日也见过好几次了,却不曾想看起来儒雅威严的皇帝,竟也有年少锋芒毕露的时候,若有所思道:“所以陛下不仅会武功,而且还算得上江湖一流?唔,比你……师父如何?”
衍之顿了顿,想到长乐祁阳的年纪,还是用他师父举例更恰当些。
长乐祁阳皱眉:“先师在时,顾道长还是顾小道长,自然是比不过的,但哪怕是正始年间的顾小道长,
我如今也只能甘拜下风,若我练到我师父那个年纪,自然能有先师那般功力,因此类比的话,若是顾道长这些年未曾放松,如今……应当深不可测了。”想到这里,长乐祁阳不由打了个寒颤,一脸心有戚戚的模样。
“深不可测……”衍之沉默了一会儿,自顾自饮了一杯酒,叹了一口气,方道:“罢了,索性我们又不刺王杀驾,说这些也是无用。”
长乐祁阳笑了,回过神来:“那倒也是,我刺客做多了,竟看谁都像是对手。若是顾道长这等生意,我可是万万不敢接的,不仅麻烦,而且后患无穷。不过——”
想了想方才遇见顾凌天和公梁光的情形,长乐祁阳皱眉奇道:“不知为何,顾凌天竟没有半点内力。按理来说,哪怕皇帝不教他纯阳的心法,天家总也有些厉害人物能教授才是,所以若不是我感知有误,那便是他的内力连我都远远不及了,但这般的人,江湖绝不超过五指之数,除非有什么隐匿之法……但仍说不通啊……”
听见长乐祁阳的话,衍之一愣,想了想,眼中划过了然之色,嘴角挂起一丝嘲讽:“那就简单了,若不是这位殿下天资愚笨到不堪教导,当然,从陛下的血脉来看,当不致如此,那么,便是他恐有暗疾,不堪学武咯?在这宫里,也只能有一个原因。”
“——有人不想让顾凌天习武?”长乐祁阳接过话头,捏紧了酒杯,望着夜空生出了几分胆寒。虽然因公梁光之事,他注定同顾凌天对立,但若真是因人之力而断了顾凌天学武之途,面对这般江湖大忌之事,哪怕是对手,也不免因这手段的狠辣而战栗起来。
“我不知你有什么江湖规矩,不过长乐——”
衍之望着长乐祁阳,满是悲悯和自嘲之色。
“宫里相斗,可从来没什么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