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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界(第1/2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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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生活又归于平静。但这只是表面的,我很清楚,在猪界,我已臭名昭著。别说本乡本土,就连外县、外市、外省乃至外邦的同类,都在议论我,鄙薄我,说我不配做猪。两年前某个初春的午后,我在回龙镇的戏楼底下被新主人买走,我的名声就败坏了;更确切的说法是,从那时候起,我的名声就走在败坏的路上。

我的新主人名叫汤成民,是个三十八岁的单身汉。他身强力壮,本不该找不到女人。从镇上人的只言片语中,我听出是因为他懒,可天下的懒人比勤快人多,多很多,如果懒人都找不到女人,人世将不堪设想。不过这事用不着我操心,我只说跟我有关的。那天,汤成民本没想买猪。想买猪的人,必然背个花篮,篮底铺着稻草,回家路上,把猪放在稻草上,既让猪舒坦,也免得猪拉屎拉尿弄脏了裤腿;他没有,他抄着手,满街瞎逛。我承认,见到他我就怕得慌,竟致四肢抽搐。他脚步闲,眼睛不闲,不管看谁,哪怕看一堆土,眼神里也有股凶狠劲儿。不巧的是,我瞅他时,他也正瞅我,他看出了我的怕,于是朝我走过来,二话不说,就拎住我的一条后腿,将我倒提起来。那手劲真大,只差没捏碎我的骨头。我强忍着,没叫。是怕得不敢叫。他说,这龟儿子,为啥不叫呢?言毕,伸出指头戳我睾丸。你知道,我其实没有睾丸,我来到世上已有六十三天,十天前,旧主人请来一个骟匠,那骟匠用片柳叶刀,把我睾丸挤掉了,三天前拆了线,但伤口并没真正愈合,抹在伤口上用于消炎的清油和锅灰,宛然犹在。汤成民就盯住那里戳,戳一下笑一声,呵,呵,呵。我实在熬不住,锐声嘶吼。那时候天气阴沉,残破的戏楼檐角上,挑着低垂的黑云,我旧主人的脸色,成为黑云的一部分。我知道她是在疼我。她很疼我。骟我那天,我叫得凄惨,她不忍心听,更不忍心看,干脆跑进屋躲起来。这时候,她黑着脸问汤成民要不要,不要就放下。汤成民放下了,她一把将我揽进怀里。可汤成民并未离开,摸出根纸烟塞进嘴里,没点,又摸钱。多少钱?他问。我旧主人席地而坐,屁股旁边放着杆老秤,但汤成民说,不用称了,给你六十,够不够?我值不了这么多的,我最多值五十五,因此旧主人期待地沉默着。汤成民掏出一张百零券递给她,她来不及找补,就伸过嘴把钱叼住,双手将我捧给汤成民。汤成民却又只拎住我的一条后腿,我旧主人找钱时,他再次戳我,且下手更毒。我扬起脖子向旧主人求救,我倒悬的头跟她相距咫尺,我的叫声离她更近,可她不再疼我了。她把我卖了,还卖了高价,巴不得尽快和我一刀两断。汤成民收了零钱,把我往腋下一夹,走了。

买我之前,他就进过饮食店,明显还喝过酒,因此精力充沛,兴致勃勃,暂时还不想回华阳村的家里,只在街上闲**。赶场的村民已走大半,街道撑宽了许多,他能随心所欲,高一步,低一步,窄一步,阔一步。无论从哪家店门前过,都有人招呼他,还说些好听的话恭维他。这让我知道我的新主人是个名人。当然,凭我当时的见识,还听不出别人恭维他时,带着讥诮。他是个被讥诮的名人。其实他自己也没听出来,他把自己当成了真正的名人。这怪不得他,人全这德性,被假心假意恭维几句,就不仅臭美,还发癔症。比如骟我那天早上,有七八个人围观,那些人说:罗师傅手脚利索!那姓罗的家伙就发起癔症来了,挤出我的睾丸,“卟”的一刀下去,睾丸倒是切除了,却也把我阴囊割伤了,缝针也缝得潦草,就为了表明他确实利索。汤成民的癔症跟罗师傅有别,罗师傅得了恭维,觉得该拿出点实际行动,好对得起那种恭维,汤成民则是嘴上功夫,见树就上,见竿就爬。人家说:汤成民勤快起来了。他说不勤快些,吃啥?穿啥?人家说:汤成民要结女将了,养了猪将来办大席。他说是准备结一个,家里没个行茶办饭的,不方便。人家说:汤成民把猪抱恁紧,它是你儿子么?他说不是我儿子未必是你儿子?笑声像鞭炮,响了一颗,就响成一串,整条街都噼噼啪啪的。一句话能让这么多人笑,让他更加得意。走到下街,他本应出了镇子,穿过豆荚林和野草滩,下到河沿,坐渡船去对岸;对岸是个坦平的半岛,叫太平坝,坝上有连成一片的两个村庄,同盛村和华阳村,汤成民的家在华阳村一棵柏树底下。我的意思是说,他本应该回家去,可他太得意了,不仅没下河,还跃上几步石梯,钻过一道夹巷,上了另一条街。这是新街,他开始在老街。出巷道口,左侧四十米开外,是镇政府,政府门前堵着三五十个人。汤成民见有那么多人,把我朝胳肢窝深处送了一下,大踏步朝那边走去。

那些人都是山里来的。回龙镇本属山区,全镇除太平坝上的两个村子,其余十二个村都在山里。当然,而今山里人是越来越少了,我旧主人住在老君山上,那村子卧于山腰,名叫千河口,据我妈讲,它当姑娘的时候,千河口平时有三十多口人,春节那几天,猛增到二百多,才几年过去,到我出生时,就减少大半,罗师傅骟我那天前来围观的七八个人,就占了全村留守人口的四分之三,大多是老得笑翻了也看不到牙齿的;即使逢年过节,也不会超过五十个,绝大部分家庭都在镇上买了房,老的小的,去镇上住着,年轻人从务工地回来,只回镇上,不回村子。他们把老屋和田土,都撇下了,再不认那个埋着先人遗骨的地方,人家说改邑不改井,他们是邑也改井也改。但毕竟,山野辽阔,起起伏伏的波峰浪谷间,鸟屎般东落一户,西落一户,加在一起,也还有数百人上千人。

这三五十人堵在镇政府门口,是要干啥呢?汤成民站在那里听,我也跟着听。他们是来讨活路的。镇外的这条河,叫清溪河,十年前,镇子下游探到了天然气,有公司就在那里开采,两岸山下井架林立。说是无任何毒害,可眼见着山里的果树只开花不结果了,到后来花也少开,紧跟着,再好的母猪也难怀肚子,长此以往,怕是连庄稼也不长了。经他们这一说,我想起我妈有天夜里的抱怨,它给我们三兄妹喂奶,我妹妹噙住**,哼哼哭叫,是在嫌奶水不足。确实不足,且有股怪味。妈诓了妹妹几声,妹妹还哭,妈就发火了,说我养儿养女的头两年,一胎生十多二十个,也没见说我奶水不够,后来越生越少,这回只生了你们仨,我自己都觉得丢脸,你们还嫌这嫌那,是成心让我丢了脸还要丢命?后面这句话,妈说得很是哀婉。生而为猪,大多活不过腊月,像我妈这种,以下崽为使命,才可以多活几年,要是不能下崽,主人家就会请来屠户,揪住耳朵和尾巴,又拽又搡地弄到院坝,往宽凳上一按,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现在想起妈的话,我这心里还痛。我不知道它是否还活在世间?……三五十个村民叽叽喳喳的,可没人理他们。

汤成民非常失望。这三五十人个个激愤,谁都没注意他腋下的猪。再说这些人又不认识他。街上的居民认识他,山民不认识他。他转过身,准备离开。

正这时,一个黄胡子山民揪住了他。那山民把汤成民也当成了山民。你这老弟,黄胡子抖着胡子说,真是个有心人,把猪都带来了!然后脸朝大门,高声怒吼:我们说果树不开花,母猪不下崽,就算下个崽,也干筋瘦壳,不成个猪样,你们不信,现在猪在这里,你们出来看看!目光齐刷刷射向我。黄胡子怕别人看不清,一把将我夺过去,单手举起。我高于人头,低于天空,藏无处藏,躲无处躲。我说过,我妈缺奶,而且奶水里有怪味儿,尽管我是家里的老大,六十多天过去,还是小如仓鼠。从毛色判定,我是白猪,可不要说别人,就连我自己,也看不见我身上长着毛。太丢脸了,丢我的脸,丢我妈的脸,丢祖宗八代的脸。他们不仅看到了我的瘦小,一定还看到了我没有睾丸。我曾经是有睾丸的,被姓罗的家伙挤了。我痛起来。开始是被汤成民戳痛的,现在是被陌生人看痛的。高天的风从我肚皮下拂过,我感到一丝清凉,却是**的清凉,深含耻辱。除了哭叫,你说我还有别的办法吗?汤成民是我的主人了,我就叫给他听,只能叫给他听。然而,他被山民当成了山民,就像微服私访的皇帝被当成了庶民,脸上一团和气,骨子里却在鄙视,鄙视有多刻骨,和气就有多动人。他豁着嘴,亮着眼睛,任随黄胡子把我举到天上发表演说。黄胡子是个天生的演说家,能搜罗万物,为他所用,且极具煽动性。他任意夸大我的年龄,说这根猪哇,养了四个多月了,四个月的猪都该出槽了,可这根猪,戴起眼镜也瞅不见,连骨带皮的嚼,牙缝也塞不满!还不信么?不信我就扔给你们!三楼有面半开的窗户,黄胡子望着那面窗,做出要扔我的样子。我哭得自己耳聋,别人也听不见了,因为四周是一片声的叫嚷:扔!扔!扔!黄胡子呼呼有声地挥着手臂,我头晕目眩,闭着眼睛等死。

猛然间,天地哑静下来。

我被摔死了,或者在砖墙上碰死了,啥也听不见了。

可是不对,一个女人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睁眼一看,大门开了,一个中量身材、剪着齐耳短发的女人站在门口。我照旧被黄胡子死死捏住,我没有死。

邹……镇长……

我的新主人汤成民,这么低喊了一声。

原来她是镇长。

镇长满面含春,说:同志们,对不起啊,一个钟头前,我才随县里贺记,去韩国,考察了半个月回来,说实在的,累,我饭都没吃,在办公室午休,不知道你们来了,我要是知道,早就,出来见你们了。但是!她脸上的春花谢了,侧向身后,她的身后站着两个男人。谁叫关门的?镇政府装这两扇门,不是用来关的,是用来开的!两个男人诺诺连声,把本来已经大开着的双扇门,又向墙壁推了几下。她脸上的春花又开了。你们说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前些次,都因为太忙,没来得及答复,今天,我给大家打个包票,两个月后,嗯,不如定死,六十天后。她掐着指头算日子。今天是三月十七,到五月十六,我就给你们一个说法。怎么说呢,天然气是矿产,矿产是国家财产,国家派人来开采,我们总不能拦着,对不对?我们回龙镇的百姓,历来,通情达理,服从大局,正因为这样,我这个做镇长的,也脸上有光。这次贺记,带人去韩国考察,随行人员中,只有两个镇长,我,就是其中之一,这不是看得起我邹某人,是看得起,回龙镇的百姓!可话又说回来,再是通情达理,大家老辈子在山上住着,因为开采,受了损失,要点儿赔偿总不过分吧?过了五月十六,我就亲自带队,去山里实地评估,根据损失大小赔付,你们说,要不要得?

邹镇长讲话的时候,黄胡子捏住我的那只手,一直举着。他也不嫌累。尽管我干筋瘦壳,不成个猪样,可即便举着空手,时间长了,想必也累。听到赔偿两个字,他把手放下了。他似乎忘记了自己还抓着一根猪,也忘记了这根猪是谁的。他和他的同伴们,都涨红了脸,畅想着厚厚墩墩的票子落到自己手上,并因此高声大气地对邹镇长说恭维话。我被埋没在胸膛和脊背之间,看不到邹镇长的脸色,但我猜想她要发癔症了。

结果我错了。镇长到底不同于百姓,她不仅没发癔症,还格外严肃起来,说:但我把话撂在前头,接下来的两个月,镇里事情一宗接一宗,都是大事,打明了给同志们讲,我们要应付检查,检查我们的部门,非常多,项目更多,机关上下把脚背忙成脚板,也不一定,能忙得过来,要是你们还来添乱,那就。她停顿了片刻。当她再次开口,我听出,她脸上的春花不仅谢了,还败了:要是你们还来添乱,赔不赔偿,我也就管不着了。这事本来就不该我管,人家采气,照规定划了危险区,该搬的搬了,该赔的赔了,没让你们搬,也没给你们赔,证明你们的生命也好,生活也好,都是安全的,你们的果树不开花,种子不发芽,母猪不下崽,与开采无关。既然无关,还赔个啥?但我前面已经说了……她又变得和颜悦色起来:事情没那样绝对,气体嘛,不是人,也就听不懂人话,很可能偷偷,跑上山去,给大家闹出些乱子。这没关系,将来我带队,上山评估。这话我说两遍了,不再说第三遍。我这人,别的没啥,言而有信是有的。我讲信用,你们,也要讲,两个月内,你们不能到这里来,要是你们做到了,我就。刚才是谁举着一根猪?“嗖”的一声,我又高于人头,低于天空。黑云散了,天空明朗,要看清我更不费事。好在邹镇长只用侧光瞟了我一眼,就说:要是你们做到了,我就亲那根猪!我摇晃起来,比黄胡子矮了一头的汤成民,攀住黄胡子的手臂,把我抢了过去。它是我的!汤成民红着脸说。黄胡子也承认,是他的,猪是他的。邹镇长挥手掠了一下耳发,照旧以严肃的腔调说:那你记住,五月十六那天,请你把它带到这里来。你们也都到这里来,我当着大家的面,亲它。

说完,邹镇长麻利地转过身,七八步之后,向左侧的廊道一拐,不见了。

人群很快散开。他们或许觉得,现在还围在政府门口,即使是围在这里拉家常,也是对不起邹镇长。汤成民也带着我离去,但没把我夹在酸臭刺鼻的腋下,而是两只手捧着,贴在胸口的位置。当他从新街又转回到老街,那些跟他打趣的,还意犹未尽,说:汤成民,你说它是你儿子,你给你儿子取的个啥名字啊?旁人随即附和:对呀,小孩子风一吹就长变了样,隔些天,你支使你儿子来我们这里赊东西,不说名字我们哪里晓得啊?汤成民愣住了,一时想不出个名字来,但既然是他儿子,又不是刚刚出生,怎能没个名字呢?他那胸口跳得很厉害,嗵,嗵,嗵。我偷眼看他,见他有些焦躁,但瞬息之间,他不焦躁了,脸上的喜色直往下滴,我赶紧把头低下,那喜色就淋在我后脑上,黏黏糊糊的。他定是有了主意了。果然,他停下脚,大声宣布:你们记住,它跟我一个名字,叫汤成民!又是满街的笑声,大笑,狂笑。边笑边骂:幸亏那龟儿子爹妈死得早,幸亏结不到婆娘,要不然生个儿子跟他一个辈分,一个名字,把爹妈和婆娘都要气死,祖坟上也没法立碑。汤成民听到这些了吗?当然听到了,只是他无所谓。他乐颠颠地像搂儿子那样搂住我,走下河滩去了。

仲春时节,草长莺飞,河堤上的迎春花恣意绽放。偌大的半岛上,深的是油菜,浅的是麦苗。东面的清溪河挽着它的两条支流(北面的小巴河、南面的野洮河),向半岛伸出柔软的舌头,形成纵横交错的河汊水网。青青麦叶微微泛白,那是风吹的。风是好风,带着水的气息,还有土地和庄稼的气息,宽阔,醇厚,似能放心大胆地躺在风上睡觉,也能放心大胆地躺在那气息里睡觉。汤成民搂着我,在片石铺成的主道上走了十多分钟,踅而向右,沿田间小路一直往深处去。远望半岛,遍地是禾苗,可深入进来,才发现有那么多荒地,荒地上的茼蒿比汤成民还高。也不见人。到处都没有人。离河远了,不闻水响,只听见汤成民时轻时重的脚步声。终于见到树木。我在远处就望见过树木,觉得只是虚幻的影子,没想到这么高大,一片小小的林子里,根根深梢,冠盖如云。在河岸等船时,汤成民就告诉过我,他的家在一棵柏树底下,还说,半岛人相信树能聚魂,所以有人住的地方,必定有树,指认某人的住处,也是以树为标记;而林子里的树都不是柏树,也就是说,还没到他家。林子背后隐着深宅大院。汤成民从大院穿过。院里铺着龟纹石,多已残破,石缝间拱出野草,还长着拇指粗的宽叶构皮。汤成民的脚步声也跟石头一样破碎,发出空茫回音。回音也是破碎的。这么大的院子,怎么还是不见人影?看来是没人住这里了。一尊分上下两排反向雕着十六条青龙、被称为“八方错”的石磉,闲置在阶沿底下;它承接的柱头断了,房子塌了。多数房子虽然没塌,但梁柱倾斜,门窗损毁,风过处,吱嘎乱鸣,蛛网飘**,有几家门前的碓窝里,齐葱葱长满看麦娘,连门斗里也生着几枝野豌豆,野豌豆的紫色花朵,艳丽地开着。阳光射进院子,使院子里明暗切分,暗处干净,明处脏;其实都脏,只是阳光打眼,看不出暗处的脏。脏的不是柴草和尘土,而是萧索。我原想,只有千河口那样的贫瘠山村,人们才会丢下祖业去外地务工,或把家搬走,谁知太平坝人也这样。这半岛不仅坦平,还肥沃,肥沃得随便抓起一把土,指缝间就往下滴油。实在不该离开。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离开。他们的魂聚在大院前面的林子里,身体却离开了,我不知道这种割裂,会不会给人带来痛楚。

唉,人的事,猪永远想不明白,又何必去想。

然而,猪活在人的屋檐底下,如果猪不去想人的事,就连猪也做不好。

自从离开镇政府,我就没法不去想邹镇长的话。她要亲我,时间是五月十六。她将以亲我的方式,表明自己言而有信。可我总感觉这当中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具体是哪里不对头,长着一颗猪头是很难想明白的。我最好多想想我的新主人。他正一声不吭地搂着我,穿过荒败大院。我的心和他的心,只隔着一张人皮,一张猪皮,彼此这么近,我几乎能听见他心脏里的血吼,却要费力巴沙地去猜想那吼声里的悲欣与渴望,而且根本就猜不透。但也是因为近,明知猜不透,也得去猜。镇上人除了暗示过他懒,我还听见有人直接叫他懒脓包,并且说他至少三五年没养过猪,既如此,今天何以心血**,要把我买走?从他瞪我、提着、戳我、夹我,我有理由认为,他买我,无非是想在家里放个怕他的活物。或许,他一生都在怕别人,却没有谁怕过他,连他以前养的畜生,也都是些烈性子,不像我胆小。他买的不是我,而是他自己的舒坦。有个东西怕他,他觉得舒坦。然而,邹镇长讲了那番话,我又突然变成了宝贝,是他认为邹镇长要亲我,我就跟着涨了身价?如果是这样,我真是无话可说。他也不想想,人不会亲猪,正如猪不会亲人。如果我是邹镇长的宠物,自然另当别论,但我不是,她亲我就不是亲宠物,而是亲猪,这可能吗?不可能的。我们猪,为人作出了巨大牺牲,却历来就不被待见,平时少挨几棒,就该念佛了,别说亲。在大庭广众之下亲,更不可能。邹镇长冷静下来后,会不会在五月十六日到来之前,派人找到汤成民,让他把我由猪变成猪肉?她说的是亲猪(而且点明了是亲我),没说亲猪肉,我成了肉,她不亲,就不算失信。汤成民接到指令,多半会执行,并以此为荣耀。这不是糟践我的新主人,是表明我对他不抱信心。先是莫名其妙地戳我,然后又像搂儿子那样搂我,对这样的人,我没法抱有信心。

大院里的梯坎、废墟和断垣戗木,让汤成民走得很不平顺,有些地方不得不曲腰撅股,累得他气喘吁吁。这倒让我不好意思起来。我把身子拱了拱,表明他可以把我放下来,让我自己走。但他没理会,他踩着大院零落的尾翼,进入了一片油菜田。

田里菜梗粗壮,却很稀疏,也不规整,仿佛这田的主人不是人,而是风或鸟。汤成民的身体一起一伏,像坐在船上,这证明他脚下的土地很松软。我也跟着一起一伏,头晕晕沉沉的,想睡。今天清早,天没亮明白,旧主人就把我们三兄妹拎进了花篮,下山途中,我在料峭的晨风里迷糊过一小会儿,此后再没睡过。到了街上,就不断受到惊吓,见到汤成民,更是吓到骨髓里,直到离开镇政府,才相对安稳了。长时间的精神**,使我疲惫不堪。而且饿了,早就饿了。对我而言,饿比困更难熬,也更刻骨铭心。我很想问汤成民:你的家究竟在哪儿啊?为啥老也走不到啊?可是我敢问吗?且不说我对他的人品毫无把握,单是那声“你的家”,就会惹他发怒。怎么,他会这样说,你还不愿意跟我?不识抬举的东西!他不仅拿钱买了我,还出了高价,因此他有资格骂我,骂啥都成。既可以骂,也可以打,还可以杀。我最好放乖巧些,别拿鸡蛋去碰石头。不如闭上眼睛,让世界远离。闭上眼睛就做梦。我梦见了我的弟弟妹妹。它们都比我先被买走,是因为它们比我光滑些,漂亮些。母亲奶水不足,我这当老大的,得让着。我总是等它们把每个**都嚼过了,嚼成了干菜叶子的模样,我再去含住。我含住的就是干菜叶。旧主人正是知道我让事,才那么疼我。弟弟妹妹是被同一个人买走的,但依然哭叫,那人走出戏楼老远,我还能听见它们的哀号,直到现在,那哀号也声声在耳,萦绕不去。那是它们在给我道别——永别。永别了,我的哥!永别了,我的旧主人!这样的道别,我们清早就做过了,是跟母亲和故乡道别。猪是没有故乡的,出生不久就被卖掉,从生到死的路途上,很可能不只卖一次,许多时候,临死前还被转手,我们在陌生的地方长大,在别人的故乡死去。这是我们的痛,山高日远的痛,之所以没把这痛记入历史,是因为人霸占了字。人自从霸占了字,就把所有物种当成自己的需要,就一方面写着自身的历史,另一方面以人的眼光写着万物的历史。

但令我不解的是,人有一个故乡,人却要纷纷逃离故乡……

我的耳朵里滚过雷声。

一共是三声,每一声都是一个字,加起来便是:汤、成、民。

我打个激灵,骤然睁开眼睛。

原来汤成民已经坐在凳子上了。他到家了。他捧起我,把我举到他嘴巴面前。

我还懵懵懂懂的,没完全清醒,耳朵里再次滚过雷霆。

又是那三个字:汤!成!民!

镇上人已经说了,汤成民爹妈死得早,家里就他一个单身汉,是谁在叫他?是他邻居吗?我斜着眼睛四处瞅,到处都不见人。这当口,他气得右手将我高高抡起,做出用力下掼的动作,最后却是停在了半空,用左手的食指弹着我的耳片说:你为啥不答应?我在街上就讲过了,你跟我一个名字,叫汤成民,我那么大声叫你,你为啥不答应?见我依旧沉默,他说:你这龟儿子,未必是个聋子?我赶紧用鼻孔嗡了一声,表明我不是聋子,我听清了他的话,我不答应他,只因为我不认。我是猪——尽管我营养不良,瘦小难看,但我照样要拍着胸脯向世人宣称:我是猪!既然是猪,就不该有人的名字。在街上的时候,我还以为汤成民是故意作践自己也作践我,来逗那些给他赊账的店家取乐,没想到他当了真。谁又想到他会当真呢?我的旧主人经常叫我乖儿,但她知道我是猪,她疼我,是把我当猪来疼,她从没傲慢到要给我取个人的名字,更没傲慢到要给我取个跟主人同样的名字。

我把这些话对汤成民说了,他却置之不理,又朝我喊。

我把头别过去。

他将我搁在他的膝盖上,两手揪住我左右两侧的耳朵,让我的头跟他正对。

这一刻,我再次看到了那种眼神,凶狠的、直刺骨头的眼神。

我战栗着,大气也不敢出。在我的血统里,铭刻着许多记忆。我正是凭借血统里的记忆识别自己,也识别同类。哪些可以做,哪些不能做,什么是本分,什么是叛逆,都受着那记忆的裁决和掌控。先辈遗传给我的记忆里,兜头盖脸,是惊风暴雨般的恐惧。都与人有关,也与刀有关,先是一片光闪闪的柳叶刀,再是一把黑沉沉的窄叶刀,窄叶刀长过一米,长刀近旁,横着一面宽凳,蹲着一口黄桶,黄桶里盛着滚水。放了我们的血,就把我们丢入滚水里,翻来覆去烫了,再挦毛,挦了毛再去蹄割耳,开肠剖肚。我们以肉身供奉着人的餐桌,无论喜庆或哀伤,都让人远离贫瘠,心生安稳。当割下我们的头,蹲在案桌上,人说:看哪,它在笑!是他们自己的笑脸映在我们脸上了。但说我们在笑,却也不假。既然注定了要吃一刀,在被横放宽凳,封住嘴唇,亮出脖颈的时候,我们就忘记眼前,陷入回忆。恐惧的烟云背后,是长长久久的快活。请不要取笑这句“长长久久”,虽说猪活不过腊月,可那是人的日历。我们有自己的日历。我们的日历比人的大,我们活一天,相当于人活一个月,甚至一年。万物都在各自的日历中走完一生,对时间的设定,只是为了给予自己足够的长度。人难道不是这样么?分明是一天,却要分出白天和夜晚,且细化为凌晨、拂晓、黎明、清晨、早晨、上午、傍午、正午、下午、傍晚、黄昏、晚上、半夜、深夜,每个时间段里,还可细碎地掰下去,细到没有穷尽。如此不怕麻烦,就是希望把生命加长。

加长不是为了经受恐惧。天底下找不出任何活物,能够和愿意持续不断地经受恐惧。正因此,学会忘记便成为我们的必修课。并非要等到刀架在脖子上,我们才忘记与生俱来的恐惧感,平日里就这样,吃过了,喝过了,就躺下睡,睡足了,就在圈里转悠。旧主人的猪圈,呈正方形,我妈走过去是十二步,走过来也是十二步,而我得要好几十步。旧主人天天为我们打扫,圈里干净得很,有阳光和月光的日子,光斑从外面的竹林溅进来,那光斑也干净得能捉进嘴里吃。我就经常去捉来吃。从我出生那天起,吃就成为我的主题。我特别喜欢看我妈吃食的样子。圈里轮着一方石槽,主人站在圈外,将沉甸甸的木桶拎过圈栏,哗!热热络络汤汤水水的食物便倾进槽里,妈庄重地站起身,前脚靠近槽口,先哼哼两声,再将长嘴没入食物深处,待嘴取出,再大开大合地咀嚼。其间,两铺水帘从嘴的两边扇出,牙齿咬碎红薯、土豆、南瓜和苞谷棒子的声音,还有牙齿和牙齿碰撞的声音,闹出非凡的动静。那一刻,村落庄重,山川肃穆。第一次看我妈吃食,我就立志将来也要像它那样,把食物吃得汁水四溢又圣洁端严。有时候我还学我妈蹭痒痒,将身体撇在圈栏上,噗噗有声地刮……点点滴滴,不忍回想,又不能不想。那是我的幸福时光——已经彻底丢失的幸福时光。摆在我面前的现实,是耳朵被揪住,头微微扬起,遭受凶狠目光的逼视。汤成民的眼睛大,眼球圆,是俗称的“铜壳眼”,听这称呼,就能闻到一股墓穴气。老实说,我可以面对柳叶刀,也可以面对杀猪刀,却无法面对汤成民的眼神。单用一个凶字,描述不了那眼神。能凶过刀吗?当然不能,然而,刀上刻着亮色和畅快,那眼神却是慢性的,生着锈。此外还有许多。怀疑。耻笑。鄙视。玩弄。拉拢。恩赐。命令。强迫。我说不尽。这些都是让我恐惧的缘由。在他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他那眼神便会时时与我相对,我也因此要时时经受恐惧的折磨。持久的折磨。

你听出来了,我屈服了。

在他眼神的逼视下,我屈服了。

汤成民!汤成民喊我。

咕。我应了一声。

汤成民!汤成民又喊我。

咕。我又应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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