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半年多以前，也就是9年的月初，当起初协议好的一年期满的时候，刘嘉明不声不响地给了她一个牛皮纸袋，小雅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堆崭新的百元大钞，她数了数，一共六叠，六万块，这是刘嘉明当初承诺的数目。

刘嘉明说：明天你去把这钱存上吧，我在家里等你，如果你想走，存完了之后你就可以走了，找到新住处后给我来个电话，家里的东西我会找个车给你送过去。

小雅没说话。

第二天早上小雅出门去银行了，刘嘉明开了瓶人头马，自己闷头在家喝，喝了半瓶下去，有点顶不住了，仰在沙发上睡了过去。

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衣服也被换掉了，小雅正笑意盈盈地走过来，拿了一条热毛巾，弯下身子，轻轻地给他擦脸。

他一把抓住小雅的手：你，不走了是吗？

小雅说：我？我没说要走啊！

刘嘉明长吁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小雅看到有两颗晶莹剔透的泪珠从他的眼里顺着脸颊流淌下来，心里不禁为之一动，有些怜爱地抚摸着他的脸：嘉明，你别担心，至少我现在不会走，好吗？

刘嘉明很想问：你可不可以永远不走？可是想到那个香港老板的话，他觉得没有必要问了，还是好好珍惜小雅，珍惜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分钟吧，至少现在，他们是在一起的，小雅是他刘嘉明的女人。

他想了想，对小雅说：以后我还是每个月给你一万块钱吧，不够花你再跟我要。

小雅心说：我这一年也就花了一万多，用来吃饭买什么的，咋还能不够呢？就点点头。

1998年月，小雅走进了她本应在一年前走进的高考考场，一个多月后分数揭晓，她考了28分，这个分数不算特别高，而且数学和理化丢了很多分，因为那些理科知识后来一直都没有完全捡起来，但是考虑到小雅这三年来所经历的一切，这已经是一个奇迹了。这个成绩上苏大艺术学院问题不大，只是此时的小雅，已不再把这座给予她希望的同时又伴随着屈辱的大学，看作自己的目标，她的心，已经飞到了那遥远的东瀛。

她听从冯院长的建议，把高考的成绩单小心地收好，用于今后申请名古屋大学的录取通知和日本签证。

11月，小雅第一次参加日语等级考试，幸运地以一分的优势通过了二级考试，这是她大半年来疯狂投入的结果，苏州的工业园区有很多日企，所以那边会有一些培训机构和夜校有这方面的培训班，小雅每天下午坐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过去，然后跟着那些日企员工一起上一晚上的课，在末班车即将出发之前再抓着面包或馒头，一边啃一边往车上跳。

在很多人看起来，这段日子是非常艰苦的，甚至没有当初在苏大时那份惬意和自由，那时候虽然小雅学习也很认真，但是毕竟还是交了些朋友，参加了一些活动，整个人是完全开放的。包括学习和读，很多种类的籍，课程，她自由地挑选去读、去听，跟现在相比，那仿佛是一段天堂般的生活。

语言这玩意，要想学出来，本来就是一件苦差事。而且小雅这段时间把自己完全封闭了，除了刘嘉明，她甚至都不再跟别人说话，因为已经非常明确了自己的目标，所以现在没有什么能够阻止得了她了，她白天晚上都在想着日语，想着那些句子，章和各种各样的敬语、自谦语、た型、い型形容词的用法，走路也开始学着日本人的样子，低着头，手捂着腹部，迈着小碎步向前走，刘嘉明看着她走路的样子，哈哈大笑：

小雅！你别这样走路好不好，看起来好像着急去洗手间呢！

但是正因为这样的投入，小雅在学日语方面的进步几乎可以用神速来形容，她用不到半年的时间就学完了《标准日本语》初级的上下册，11月通过二级考试的时候，她的《标日》中级的课本也翻烂了一大半。1999年5月，小雅再接再厉，一举通过了一级考试，成为了一个说日语比说上海话还地道的女孩儿，严格说起来，此时的小雅，中都说得有点儿不利索了，上海话更是得绕好几个弯才能想起来怎么说了。

当小雅敲开冯院长办公室的门，把日语一级考试的成绩单放到老头儿桌子上的时候，老头儿激动得有点儿不能自持了，拿着老花镜对着这张成绩单来回地看，就仿佛在看一份外星人的来信一样。

等稍微平静了一点儿，冯老头儿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推荐信，在信的右下角郑重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他告诉小雅，这封信是他那天从小雅家里出来以后写成的，就是空着名字和日期，他觉得这封信至少要在他抽屉里呆两三年，也许会呆到他退休，但是，小雅只用了十五个月，就让他既惊又喜更感动地在这封信上签下了姓名和日期。

十二年前的苏州，对于这种小语种的学习，不像今天的大城市学英语那样，到处是资料，随地有讲堂，复读机、电子词典、学习软件让人眼花缭乱，那时候小雅的手中，除了课本，就是习题集和字典，一个兼有收音机功能的录音机，加上一本翻烂了的日中大词典。

就靠着这些，不到二十岁的吴小雅，用了一年多一点的时间，啃下了语言这块最硬的骨头，为自己今后的人生路，扫清了最大的一个障碍。

作家路遥曾经说过：成就一番事业，需要的是不仅是初恋般的热情，更需要的，是宗教般的意志。用这句话来形容小雅这段时间的疯狂，似乎再恰当不过了。

在小雅疯狂地投入学习的这一段时间，刘嘉明也在悄悄观察着小雅，他发现小雅绝对不是学着玩玩而已，高考她也参加了，以她的分数上个一般的大学没有问题，去苏大或者是回上海找个学校都行，但是这丫头根本都没考虑填志愿的事情，她到底想干什么？

想去工业园区那些日企吗？那学几个月就差不多了，好多日企的员工也不会说日语。没必要学这么深吧？

直到刘嘉明看见小雅已经开始在看日原版的《源氏物语》，这是她专门跑到人民路的外店买来的，他彻底明白了。

他问小雅：你真的想去日本吗？

小雅看看他，经历了上次的醉酒事件，小雅知道这个男人对自己的一片心，她不想骗他，就点点头。

刘嘉明问：什么时候走？

小雅说：不知道，但是应该不会太久了。

刘嘉明默默地走开了，他心里明白，风云已至，金麟即将化龙。

在5月通过一级考试之后，小雅慢慢恢复了常态，回到以生活为主的重心中来了。她会时不时主动提出陪刘嘉明到处走走，看看，她知道自己就要离开这个男人了，心里还是有着很多的不舍和眷恋，特别希望能在这个时候多陪陪他。

可惜的是，刘嘉明最近生意上的事情特别忙，还摊上了两个官司，既当原告又当被告，忙得焦头烂额，一连几次来小雅这里，都是进门就往房里一钻，开始打电话，看材料，本来他不怎么抽烟的，但是那几天早上，小雅进了那间屋，直接就被呛了出来，烟缸里的烟屁股插得满满当当，像个仙人球。

终于忙过了这一阵，刘嘉明带着小雅去太湖转了转，两个人租了一艘小艇，开到一处湖景特别美的地方，刘嘉明把发动机熄了火，招呼小雅坐到她身边来，小雅顺从地把头靠在了他的怀里。

刘嘉明说：签证什么的有问题吗？

小雅说，还不知道呢，因为要先等录取通知来了才去送签。

刘嘉明点了一支烟，深吸了一口：有困难别自己藏着，一定要告诉我，明白吗？留学之前的准备工作很麻烦的。

小雅心中一直以为：离开的那一天，会面对刘嘉明的苦苦挽留，起码会有这方面的表示，就像李子期和赵磊都曾经有过的那样。甚至她也想到了刘嘉明会阻挠，用一些不是那么太好的手段让她去不了日本。但是听起来刘嘉明似乎是还打算助她一臂之力，这令她有些不太理解。其实刘嘉明如果真像李子期那样的疯狂，以小雅对他的依赖来看，是有可能把小雅留下的，特别是在8月初那个关键的时刻。

但是他用自己的双臂，用力把小雅推向了自己的天空，从此小雅将展翅高飞，自由翱翔。

而此时此刻，他俩静静地依偎在一起，看着夕阳伴着晚风，在湖面上洒下余晖，漫天红霞，渔舟唱晚，小雅想起了王勃在《滕王阁序》里面最著名的那两句：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心中一片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