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之前姐弟三个煮饭一直用的是小瓦罐,今天为了蒸螃蟹,海珠把束之高阁落了灰的大陶罐取了下来,这是家还没破败时待客煮饭用的。 一瓢水浇上去再用毛刷搓搓就干净了,海珠把渔网里的海草拽出来,两三根搓成一股绳,折了蜘蛛蟹的大长腿用海草绳缠上再打个结塞进罐子里。 “姐,火生好了。”冬珠说。 “出来帮我搓绳。” “风平看着火,别让火熄了。”冬珠舀水冲了下手,搓着海草往罐子里瞅,吭哧道:“这么多我们吃不完吧?” 今天遇到的这群蜘蛛蟹个头不大,最大的也才碗口大,去了壳剔了肉两三口一个,海珠很有信心能吃完。螃蟹都塞陶罐里了,她封上盖子抱着罐子摞到火灶上,擦擦手把桶里的猪肉捞出来切块儿,吩咐冬珠把另一个火灶也烧起来。 五花肉倒进烧干水的瓦罐里,不多一会儿就炙烤出了油水,冬珠烧着火不时抽鼻子,眼睛盯着油星飞溅的锅底,喜滋滋地说:“跟过年一样。” 海珠不喜欢吃太过肥腻的肉,她等肉块儿炼出焦边了才切了干姜倒进去油煎,泡发的干笋也揽进去,炒出味了倒两碗水进去,兑勺酱油再掰两截桂皮,盖上盖子,绕着盖子一圈再搭上湿抹布,然后示意冬珠烧大火开炖。 这边大火炖,另一边的陶罐里螃蟹壳已经变了色,海珠想起忘了买黄酒,她给风平拿个竹筒让他去借筒黄酒。 “我擂碟醋姜汁我们就先吃螃蟹,肉先炖着,螃蟹吃得差不多了肉也炖好了。”海珠看向冬珠,“行不?” 冬珠最想吃的是肉,她伸出一只手说:“我只吃五个螃蟹。” “想吃几个吃几个。”海珠搬了桌子出来,灶房里又热又呛,桌子就摆在门口的一抹阴凉里。 陶罐里的螃蟹捡一箩出来,海草蒸变了色,轻轻一拽就断了,海珠用刀背拍蟹壳,砰砰声里汁水飞溅,味道闻着又鲜又甜。 这时风平也借了黄酒回来,海边的孩子打小就吃黄酒,他动作娴熟地把盛酒的竹筒放在明明灭灭的灰烬里,等螃蟹端上桌,黄酒也温热了。 冬珠吃蟹不用人照顾,海珠给风平掰了两只蟹,蟹黄蟹肉都剔在碗里,免得蟹壳划伤他的手。 黄酒分三杯,海珠吃蟹前先抿了口,又邀同桌的弟妹碰个杯,尽了仪式感她开始大快朵颐。 蟹黄又香又润,嚼着还有爆汁的颗粒感,蟹膏口感绵厚细腻,不及蟹黄滋味浓香,但很值得回味。 海珠一连剥了十只蟹,先吃了蟹黄蟹膏才开始吃蟹肉,抿口甜涩的黄酒,再吃口沾了醋姜汁的蟹肉,大口大口的吃,蟹肉嫩而不柴,嚼着丝毫不费力,下咽也不噎,海珠觉得天天当饭吃她都不会腻。 火灶上的瓦罐里咕噜咕噜响,浓烈的肉香顺着石灰色的盖子扑扑往出冒,冬珠被门内飘出来的香味勾了神,再看她姐脸上满足的表情,她对手上的蟹产生了怀疑。 “吃啊,还有这么多。”海珠见冬珠傻愣着瞅她,点了点桌子问:“你不喜欢吃?” 那倒不至于,冬珠用剪子剪开蟹腿抽出一长条蟹肉,她不喜欢吃姜,什么都没沾空口吃,这种吃法能尝到十足的鲜。 姐弟三个都是好胃口,吃蟹又是件麻烦事,吃得慢意味着能多吃点,说着话不知不觉间,桌上摆了一堆堆蟹壳,杯中的黄酒见底,脸上不自知地挂上一层薄红。 添了几道柴,瓦罐里的汤汁渐浓,海珠洗了手揭开熏得半干的抹布,盖子一掀开,一股浓烟腾腾升空,肉块儿炖成了棕红色,筷子一戳,噗呲软烂。 冬珠手脚勤快的把桌上的蟹壳揽在筐里,瞅着肉罐子端上桌了,她眼睛晶亮地跪在椅子上探头看,推了碗过去,说:“姐,快给我挟一块儿我尝尝味。” 海珠先戳了块儿肉吃,她撇了撇嘴把肉分给两弟妹。去腥的佐料不全,猪肉尝着有点腥,味道也挺重,相比起来她更喜欢吃蟹。但冬珠和风平喜欢,两人也不嫌腻,瓦罐还没凉,半罐肉就没了。 “出去走走消消食,别吃积食了。”见冬珠不住打嗝,海珠打发她跟风平出门,“去奶家帮忙看会儿娃,肚子不撑了再回来午睡。”至于她自己,她把剩下的炖肉择吃了,然后端了两个大碗出来剔蟹黄蟹膏,打算晚上和面包馄饨。 正值一天最热的时候,多数人吃了饭都歇下了,渔村里安静了下来,海珠拎着筐出去倒蟹壳都没看到人,她站在家门前四处打量,离海边太近了,土壤贫瘠,像样的树都找不到几棵。 冬珠和风平玩累了,顶着大日头蔫巴巴走回来,看见家门口站的人,两人不约而同迈开步子往家冲。 “洗洗手洗洗脸去睡一会儿。”海珠说。 “姐你睡吗?”冬珠问。 <
> “睡,吃吃睡睡好长肉。” 这一觉就睡到太阳西垂,门外嘈杂的说话声把海珠吵醒,她开门出去看是晒盐的盐丁回来了,他们也不讲究,下船了就跳进河里洗头洗澡。 “海珠,把褡裢拿回去。”齐老三在水里喊,“我听说你把船修好了,了不得啊大侄女。” “大概是我爹保佑吧,运气好捡了笔财。”海珠捡起褡裢往回走,想起家里还有她爹的衣裳,回头说让她三叔待会儿来把衣裳拿走。 古代穷人家讲究少,只要不是人死时身上穿的,死人生前穿过的衣裳没人嫌晦气。 齐老三洗掉身上的盐粒子从水里起来去换衣裳,等他换好了,海珠把五套衣裳收拾了出来都让他拿回去,然后说起带齐二叔去看病的事。她把她的想法说给三叔听,“我手里还剩十五六两银子,看病拿药再打一把能折叠的椅子应该是够的。” 齐三叔搓着衣角没接话,他抽了抽鼻子问:“家里还有剩菜?我闻到肉味儿了,快端出来给我吃,我晌午就吃了两个冷蚝烙。” 海珠只得去生火,瓦罐里只剩竹笋了,她添了水烧开下米粉,米粉煮熟捞碗里,软趴的笋干码在粉上,再铺上一层蟹肉,看着挺让人有食欲。等她端饭出去,齐三叔撑船打水也回来了。 “好久没吃到油水这么足的粉,还是回家了好。”齐三叔喟叹一声,他也不怕烫,大口吸溜着粉含糊道:“海珠,你说我要是回来撑船出海打渔如何?” 海珠:…… 她皱了眉,她肯定是不想有人跟她一起出海的,有人盯着她可就没那么自由了。 “三叔你可想清楚了,你接手这艘船就意味着我们姐弟三个再加上潮平可都归你养了。”海珠带着点笑认真地说,“有我们这四个拖油瓶,可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你。” “你爹没了,你二叔又那个样子,你们四个可不就是归我养了,我也没打算再娶媳妇。” 他端起碗大口喝汤,汤碗遮住了他的脸,海珠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听着声音是不含怨气的。 “我们不用你养,冬珠和风平我能养的。”海珠想着干脆把话说明白了,把责任也划分清楚,“渔船我修的我接手,这艘船是我爹跟二叔合买的,我接手后也会照顾我二叔和潮平,当然了,我也会代我爹孝顺阿奶。” “我不是这意思,我不是跟你争渔船。”齐老三撂了碗,肃着脸跟海珠说:“你奶跟你二叔,还有你们姐弟四个都是我的责任,我想着我回来了,照顾你们也方便点。” “你都没出过海……” “你又出过海?” 海珠噎住。 齐老三见海珠没话说了,他不由得意起来,“小鬼头想得还挺多,你小心心思重了长不高,你三叔虽然年纪轻,但吃得盐多啊。” 叔侄俩相差不足五岁,认真来说还是一起玩到大的,直到四年前齐老三去当盐丁了,两人这才变得生疏。 思及种种,海珠盯着面前沧桑的脸,还有一双爆皮的手,问:“是晒盐辛苦还是出海辛苦?” “晒盐辛苦,但不会丢命。” “如果不考虑我们,你是继续当盐丁还是攒够钱了回来买船?” 盐丁是家里有男丁的人家都要出一个人应召去晒盐,每个月也有工钱,就是不多。当年齐老三去当盐丁的时候两个兄长都健壮能干,家里不想他出海搏命,也算是留根苗,就是防着老大老二死在海里了家里的儿女有人照应,谁能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早。 齐老三没说话,他拿起桌上的褡裢进灶房把盐罐子装满,出门说:“不跟你扯了,我回去了,船我撑走了。” “衣裳。”海珠提醒,“明早我俩一起带我二叔去看大夫,你别睡懒觉。” 齐老三快走出门了又转回来把一包衣裳拿走。 没了船海珠也不能出海,她回屋拎上竹篮,喊上冬珠和风平出去转转,九月是果子成熟的季节,她想去看看能不能摘些野果子。 她们姐弟三个顺着河往上游走,河边水草茂盛,但能吃的都被摘走了。走到半途遇到齐老三撑船去打水,三姐弟搭船同行,在取水的支流处下船,跟船背着方向走。 “别走远了,我回去给你们二叔洗了头洗了澡就来接你们。”齐老三嘱咐。 海珠头也不回地挥手,看见野花掐了最鲜艳的插在头发上,看见能吃的菜就做个记号,打算返回来时再摘。 “姐,我还没来过这儿。”冬珠追着蝴蝶跑,回首间瞥了眼快坠进大海的红日,她两手做桶状捂着嘴尖声大叫,“姐,我觉得船归给你好,你有船了能带我们到处玩。等我像你这么大了,风平不需要我陪着了,我就陪你一起出海。”
海珠点头,“行,到时候我们把风平扔家里做饭,咱俩出海赚大钱。” 冬珠嘎嘎大笑,望向海平面的眼睛里充满了向往,她突然觉得没了爹娘的日子也不难过。 晚霞满天的时候海珠喊人往回走,边走边把做了记号的菜掐了装竹篮里,一路到了河边,接人的船也到了。 “海珠,我决定了,我要回来了。”等人坐上船了,齐老三丧气地开口,“我回来出海打渔,以后我来养你们。” 海珠见他脸色不好,问出了什么事。 “你二叔屁股上的肉都烂了,背上也长疮了,我得回来。”齐老三憋不住了,扔了船橹坐在船板上嚎啕大哭,他也不怕在侄女侄子面前丢人,边哭边说:“你奶老了,力气小挪不动他,你二叔身上的疮都要生蛆了他都不吭声,呜呜呜我得回来,我再不回来我就没二哥没娘了。” 海珠愣住,她知道瘫痪在床的人容易生疮,所以才想着找木匠打个简易的轮椅。之前她留意过她奶给二叔擦洗,见她脸色没异样还以为照顾得仔细没生疮,谁知道她二叔有意隐瞒,硬生生忍着痛不吭声。 “明天早上退潮了我们就带我二叔去看大夫,你也别哭了,回来就回来呗,我不跟你争渔船了。”海珠捡起船橹开始划船,“这船给你,我自己再攒银子买新船。三叔,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要到下个月了,这时候盐亭正是用人的时候,我走不了。”齐老三擦着眼泪让海珠划慢点,“我走之前给木堂哥一两银子,雇他天天去给你二叔翻身擦洗,等我回来了就是我照顾他。” 还有一个月,海珠琢磨着攒一百五十多两买艘船不是难事,就是最好有个合理的契机,免得惹了旁人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