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理想

教学楼前狭长的草坪里，默默生长着一丛枝干和茎叶都平淡无奇的低矮灌木，于敏告诉兰小军，这还是从前一位老干警的家属从遥远的多米黎加寄来的植物种子。她说：“这些灌木落户在咱们女监差不多有二十年了，都快赶上你的年龄了吧！二十年前的女监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你看那边……”

于敏一一指点着她们面前的几座钢建筑主体车间、女犯监舍和干警食堂等：“这些都是九十年代以后才陆续新建起的。在这之前，女犯的生活改造环境和干警的工作条件都比较艰苦，各种监管设施的建设也还远远不能达到所需要的水平。而且当时正处在我国改革开放的初期，资源紧缺，重建和发展我们的监狱企业真是困难重重、任重道远啊！”

说话间，于敏的目光仿佛穿越了幢幢高楼，停落在那个充满情怀的年代：“八六年，我在一大队任管教分队长，当时的‘监区’都叫‘大队’，分监区叫‘小队’——也还是近些年才改叫‘监区’的！”

于敏回忆道：“那时候我刚参加工作不久，比你现大不了多少，就好象一张白纸，对管理教育女犯的工作感到非常陌生。我记得我们分队当时有一个叫祁月华的女犯，因故意杀人罪被判了无期徒刑。因为一直不服管教，消极抗改，时不时还要打上几架、闹点事，所以改判为有期徒刑以后连续十二年都没减刑！她自己也着急，越着急就越闹，有一次还把值夜班的队长打伤了，被关了一个月的禁闭，真让我头疼得很呐！”

“那时我年轻，没什么经验，晚上偷偷地躲在被子里哭了好几场，白天再东奔西走地到各个大队的老干警那里‘取经’，没日没夜地找祁月华谈心，一谈就是几个小时！有一次晚上谈到忘记了时间，结果错过了末班车，就只能摸着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家。那天晚上正赶上下雾，刚走出监狱大门的时候雾下得还不大，可是等走到一半路程的时候眼前就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我感觉自己好像坠入了雾的海洋里，两脚发软，每迈出一步都那样艰难，生怕一脚踩空下去……等到下半夜终于摸回家时，我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

“还别说，我的心血还算没有白费，那年下半年，祁月华的表现确实比以前进步了许多，不但没有一次违纪，而且她的劳动产值也排到了分队前几名！因为她心灵手巧，大队还委任她做了产品的工艺员。我们大队那时主要做出口毛衣，‘工艺员’就是要根据厂家送来的样品打出产品的图纸，再分印到各个小队。这不但需要工艺员本身具有过硬的针织技术，还要有很强的责任心，可不是谁都能干的！祁月华也的确没有辜负大队领导的良苦用心，她及时准确地完成了十几批产品的图纸，没有出现一点儿差错，这真让我和所有带过她的队长们打心眼儿里高兴！”

“可是就在那年年底，大队即将为她申报减刑意见的时候，祁月华却又一次重重地跌了跟头：她偷偷搞来了半瓶医用酒精，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把自己灌了个半醉，迷迷糊糊之中打错了样品图纸！而当时的质检员——我一向最信任的犯人小组长孙红因为和祁月华有私怨，成心想看她的笑话，所以就不负责地将错误的图纸放了行。那可是一批十万件的订单呐……”

“后来，祁月华终于减刑回家了，前后算起来，她一共在监狱里待了十九个年头！当她手捧着减刑裁定，激动得一个劲儿向我鞠躬时，我望着她满头的银发，真是感慨万分：十九年的时间可以种植出一片森林、可以建造一座城市、可以转变一个历史时期，而我们却用了十九年的时光教育转化了一个罪犯！在这漫长的岁月里，我们付出了多少心血和精力啊！”

于敏一口气说罢沉，沉默了良久，仿佛沉浸在了对过去的回忆中。半晌，才接着说道：

“最近，我读到一篇章，题目叫做‘在理想面前崩溃’，说的是一个叫刘承伦的年轻教师从‘爱教’到‘厌教’的转变。他抱怨地对记者说：‘不要叫我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很少有老师愿意承认，自己正在从事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这位年轻的教师也曾经热血沸腾地尝试过崭新的教育思想和理论，他曾在一篇章里这样写道：有智慧的教育并不在于学生考试考了多少分，而在于他是否对自己的发展有足够的自信心，让读学习成为习惯和人生的需要；并不在于学生有多少特长与爱好，而在于他是否有丰富的内心情感和对真善美的热切渴望……然而他很快他发现，在面对和他生长在完全不同社会环境中的孩子时，很多方法不那么有效，甚至遭遇到完全没有想到的危机。竞争和淘汰是无情的。当他最终认识到对于孩子来说，所有的一切——包括成长、性情甚至品德，所有的都不再重要，除了成绩时，他感觉到自己——在理想面前崩溃了。”

“当读到这篇章时，我马上就想到了祁月华，想到了我年轻的理想几乎崩溃掉的那段日子，所以我非常能够理解那位年轻教师当时的挫败感，还有你的！”

于敏向正凝神细听的兰小军深深望了一眼：“但也正因为年轻，他，还有当初的我都并没意识到，所有的一切其实只是一种经历，每个人的理想都并不那么容易真正崩溃掉。也许它已经变成了信念融化在血液里，让人不由自主地为了它去呐喊、去奋斗！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个年轻的教师又怎么会写下那样一篇章，我又怎么能带出像你们一样优秀的警花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