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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生活(第1/3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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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座城市,地势起伏,类同山城,出门来,不上就下,腿练得好,腰扭得好,自古以来,都不大出胖子。因此,胡坚就格外引人注目。胡坚的胖是躺出来的。他从小就喜欢躺,连走路,也把肚腹挺起,上身后倾,给人随时准备躺下去的印象。为此,他没少受父母和老师的责罚,老师为改掉他这毛病,总把他编在最后一排,让他站着听讲;父母更是苦心孤诣,家里不备沙发,不设靠背椅,有靠背的椅子,也将靠背拆掉、锯掉。但这毫无意义,哪怕只有两分钟空闲,他也会走向卧室。为堵住那条路,父母在夜里九点之前,把两间卧室门都锁着。然而同样没有意义,在这个世界上,能供人躺的地方是很多的,不让往**躺,可以将几张凳子拼起来躺,还可以直接往地上躺。有回母亲发了狠,命他在**躺三天三夜,饭给他送去,屎尿为他接走,母亲说:“我把你当成我的老人来服侍,你就躺吧,躺三天三夜还嫌不够,就给我躺七天七夜!”结果,他那回躺了四天四夜,母亲就扛不住了,简直要疯掉了,扯下他的铜头皮带,闭着眼睛就一阵猛抽。皮带把卧室里污浊的空气打得尖叫。

他完全不能理解,父母和旁人,为什么把他喜欢躺,当成不可饶恕的罪过。他躺在**看,做作业,思考他那个年龄能够思考也愿意思考的一些事,总之啥也没有耽误。他的成绩一直拔尖。这是事实,我可以作证。我跟他是高中校友,比他低两个年级。入学不久,我们就知道高三有个胡坚:那年九月,全国举行数学竞赛,他得了同组第七名。我们金昌市,唯他进入前十,其余都在百名之外。高中毕业,他又以金昌市科状元的身份,考入北京某名牌大学,成为金昌一中建校以来最厉害的角色。也因此,他的缺点,全成了优点,教过他又来教我们的老师,一堂课总要花好几分钟时间,讲他的轶闻趣事,最津津乐道的,自然是他的“躺”。老师说,胡坚是一匹马,一匹身材壮硕日行千里的骏马,从形态上看,马是躺着的,正如一位美国作家所言,世间凡躺着的事物,比如路、马、车,目标都指向远方。老师又说,胡坚觉得世界跑得太快了,他要让世界慢下来,所以喜欢躺;胡坚喜欢躺,但你们不能躺,你们纵有胡坚的志向,也没有胡坚的天才,不吃不喝地追赶时间,还看不到时间的烟尘,闻不到时间的汗味儿,怎么能随便躺呢?老师的话前后矛盾,但这无关紧要,他们的目的,无非是炫耀自己的高徒,对此我们能够充分理解。

隔三岔五,胡坚就给母校老师写信,收到信的老师,无论在岗与否,阅后都郑重地上交校方,校方再将其张贴在橱窗最显眼的位置。那些信我全读过,一看就知道是躺着写的,字通通朝后倾斜,从一笔一画当中,我能闻到被子的气息,蚊帐的气息,还有我不熟悉的北方的气息。

几年过后,胡坚毕业,回到市里,在市委宣传部上班。

这令我们非常失望。我们都以为,他会留在北京,甚至漂洋过海。他早已成为传说,传说自然越远越好,远到没有烟火气,只有一束若隐若现的光,供我们谈论和仰视。谁知他回了市里。我在本市理学院读的大学,毕业后在晚报社当编辑,报社和市委大院,相隔一条马路,我经常看见胡坚从马路对面恢宏的拱顶门进出。他走路的姿态,跟念时没有丝毫两样。只是身体更胖了些。作为南方人,1米2的个头,并不算矮,但因为肥胖,也因为似要将身体折叠起来的后仰,使他显得很矮;连他身上的衣裤,包括领带在内,也习惯了躺的姿势。风从街面掠过,树叶、旗幡、广告牌,都迎风而动,行人的头发和衣衫,也顺风飞舞,只有他的,往上飘;他躺着的那部分,是吹不动的。他目不斜视,更不围观,即使几米开外发生车祸,爆出巨响,闹出血案,他也不会转过头看看。生活在他那里,只是与世隔绝的幻觉。但有回他从我们报社门前过,手里竟破天荒拿着两根刚从市场买来的黄瓜(不是竖着拿,而是横着拿),我想,这一定是他父母的再三交代,实在推脱不过。

对他回到市里,没有谁比他父母更伤心,也没有谁比他父母更放心。金昌作为一省的边地,东、西、北与另三省搭界——这意思是,它与谁也不搭界,脏乱差远近闻名,早被称为“光灰”城市,光灰,就是只有灰;且处在地震带上,隔那么三年五载,就闹一场地震,虽是小打小闹,只在1916年震死过二十多人,但山川河流,高楼大厦,该有一双怎样的巨臂才能将它们摇动?每念及此,再镇定从容的,也会产生孩提时才会有的恐怖联想,加之最近十年来,市里每年都搞防震演习,提醒大家:脚下的大地是可以坠落的。这感觉相当不好,稍有办法的人,都会拍拍屁股,溜之大吉。市里有个画家,通过将近五年的周旋,终于调到另一座城市,走到边界上,他下车来,转过身,朝着金昌市撒了泡尿。他以这种方式表明他恨那个地方。胡坚以状元身份考到京城,尽管还是学生,但谁都认为他事实上已经远走高飞,结果还是回了原籍,在金昌人看来,这不仅是不自然的,还是丢脸的。父母就为这个伤心。——让他们放心的是,胡坚几无自理能力,回到身边,他们可以照顾他。但究竟说来,父母不能照顾他一辈子,将来找个媳妇,是怎样一个人还很难说,哪怕是再好的媳妇,也不可能做到像父母这样的巴心巴肝。去北京读那阵,学校有食堂,饿了,他总知道去食堂;现在,机关里也有食堂,满街满巷还有餐馆酒楼,但他不可能一年四季吃在外面。一旦父母闭眼,他也没那么多钱去外面吃喝。父母都是化馆的普通职工,为送他读大学,油已熬干,没什么遗产留给他,他们想趁自己还活在世上,让他知道菜市场在哪里,知道天然气炉该怎样打,怎样关闭。

然而,就像当初纠正他别随便躺下一样,可以说毫无成效。父母的焦虑和失望,可想而知。在他们的理想中,除了希望儿子懂得怎样生活,还希望他懂得怎样进步。进了市委机关而不追求进步,差不多等同于罪恶。机关里竖着一台天梯,你只能一步一步往上爬,你不往上爬,就只能永远充当垫脚石,永远去看别人的屁股。要论学历的含金量,从科员到记,无人能与胡坚相比,他念的不仅是国内顶级大学,成绩还样样是优,这样的人才,理应受到重用。而所谓的重用,是人来用你,不是凭和成绩来用你。你没别的能耐接近权贵,至少嘴巴要放甜些,步子要放快些,脑子要放灵光些,这样别人才可能把你往他的篮子里搁,关键时刻,也才会把你从篮子里拎出来,放到一个恰当的位置上去。

可胡坚倒好,在宣传部上班一年多,连几个副部长都没认清楚!

他刚进宣传部的时候,领导对他寄予厚望,上班不到半月,就遇上省里的艺汇演在金昌举行,开始市委记没准备出席开幕式,更没准备讲话,但省长临时决定前来参加,市委记便马上组织讲话稿,他没让自己的秘写,而是点名让胡坚写。胡坚只用两个钟头就交了卷。市委记没作任何反馈,直到开幕式那天上台讲话,胡坚才知道,市委记讲的,没一句是他写的。类似的经历还有过两次,一次是给宣传部部长写,一次是给分管教的副部长写,略微不同的是,副部长那次把他叫进了自己办公室,让他修改,说小胡啊,你在名牌大学混了几年,写的东西怎么没一点儿高度?副部长并未指出应该具有怎样的高度,胡坚闷头闷脑地改了两遍,结果是副部长把他的稿子扔进了字纸篓。

谁也不知道胡坚是否为此难过,但迷惑肯定是有过的。

我听他的同事说,有好几天时间,胡坚都在默默地翻阅件,主要就是查看领导们的讲话稿,件里不好查,就到电脑上去查,反正市领导的讲话,都在日报上全登载过,也都上了网,查起来很方便。他不仅从电脑上查出来,还下载了,将若干篇讲话放进一个档,反复比对、研究,看领导们需要的高度在哪里。研究了几天,别的啥都没明白,只明白了一件事:领导们今年的讲话稿,和五年前乃至十年前的讲话稿,是大同小异的。他把部长关于繁荣戏剧创作的两篇讲话,相同的句子拉红,结果拉红的部分占了整篇讲话的百分之八十五以上,而这两篇讲话相距七年。

胡坚由此安下心来。人们说他脱离现实生活,可他觉得自己跟领导相比,与现实不是离得太远,而是贴得太紧,紧得都有些发烫了。他有了更加可靠也更加强大的理由,龟缩进自己的天地,连买两根黄瓜这样的事情,也不愿再做。父母由焦虑失望变为痛心疾首。他实在太幼稚,分不清现实生活有许多层面,领导有领导的现实,百姓有百姓的现实,就如同在一个池塘里,你能说水的现实和鱼的现实是一样吗?能说鱼的现实和浮游生物的现实相同吗?你胡坚,不去理解领导的现实也就罢了,还以为浮游生物的现实跟鱼的现实没有区别!

父母毕竟是知识分子,知道反省,觉得儿子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当父母的有责任。胡坚小的时候,他们只注意纠正他的行姿坐态,这是治标,不是治本。而究竟什么是本,他们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只是觉得,应该让儿子参加一些力所能及的劳动,比如洗碗,洗自己的袜子和**,而这些事,胡坚从来没有干过。他也从没给父母递过筷子,没给父母添过饭,就连他自己的筷子掉到地上,也不知道起身去换一双,而是等着父母给他换来。他在活着,却没有生活,不懂得一盘豆芽、一碟佐料,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连基本的生存都不会,又怎么可能要求他去理解比生存复杂一万倍的生活呢?

那年春节,父母再次发狠,去了重庆合川,丢下他一个人在家里。合川是他母亲的娘家,与金昌市相距300多公里。老两口在合川从除夕待到正月初四,回来后发现,儿子躺在**看,床头柜上放着一口大碗,碗里装着黄褐色的颗粒,他边看,边把那些颗粒拈起来,塞进嘴里,嚼得脆响。母亲走进去一看,天哪,这不是鸡饲料吗!刚进腊月,他们就在阳台上养了只大公鸡,同时买了一大袋饲料,准备把鸡养到春节再杀来吃,走得急,加上心里有气,就把那只鸡忘了,结果胡坚连续吃了五天鸡饲料,把小半袋饲料都快吃光了。而拴在阳台上的鸡,已经饿死,头朝向客厅的方向,嘴壳张开,尖而苍白的舌头,挺立于喙的正中。很显明,它在临死的那一刻,还在向主人渴求食物,还希望发出最后一声鸡啼。

这件事被母亲嚷出来了。当然不是故意嚷出来的,而是太过惊诧,声音未免大了些,就被邻居听了去。邻居说给单位上的人,单位上的人再说给自己的熟人,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风靡全城。城市就那么大,经不住几股风吹的。人们看上去忙忙碌碌,风风火火,事实上,每天的日子都千篇一律,着实需要一些这样的稀奇事,给日子注入养分,让我们苦中作乐地过完一生。当然,如果胡坚没有得过全国数学竞赛第七名,没有以本市状元身份考到北京去,现在也没有在市委宣传部上班,一句话,要是他没有那么大的关注度和知名度,这事也不会传得那么快,范围也不会有那么广。

毫不夸张地说,他成了我们市的笑柄,成了懒人的代表、高分低能的典型、废物的代名词。不管跟胡坚认不认识,同事间互相开玩笑,都以胡坚作比,“听说你老婆出差了,”他们会说,“你老婆给你买的鸡饲料够不够啊?”那些自家孩子读成绩很差的,也终于有了自我安慰的药方:“成绩好有屁用,将来只有吃鸡饲料!”市电台甚至搞了一档听众参与的节目,题目是:“张三(很仁慈地把胡坚换成了张三)的鸡饲料仅够他吃五天,而他父母要十天半月才回来,他该怎么办?”听众参与十分踊跃,给“张三”想出的办法也千奇百怪,比如让他睡进冰箱急冻室,再比如让他趁这机会练练辟谷功,当然,更多的是让“张三”饿死算了,因为他反正是个废物了。

我后来听人家说,关于胡坚的笑话,连教过他也教过我们的老师也在传。

我没去证实,不敢肯定。我已有三年多没进过金昌一中的校门,胡坚的笑话出来后,就更不愿进去了。老实说,我怕。考上大学特别是参加工作过后,我发现,要提到三年高中生活给予我最多的收获,不是课堂,而是橱窗。橱窗立在校门内长廊一侧,高2米,宽3米,顶端掩映着洋槐树婆娑的枝叶,春天里,白得晃眼的花串子,从枝条上挂下来,香气和着鸟鸣,在四周弥漫,很多时候,我分不清泌人心脾的香味和春水般清澈的鸟鸣声,是来自头顶的绿荫,还是来自橱窗内的信。那都是平平常常的信:“何老师,我昨天看到几个退休教授打门球,有个人长得特别像您,我知道不是您,但还是把他当成了您,于是叫了声何老师,谁知道他真的姓何!”诸如此类的,实在太平常了,可以说没有一点意思;但那是对别人,对我,却意义非凡,在我看来,不仅那些躺着的字有意思,连每个标点都有意思。在胡坚之后,凡在金昌一中读过,且多多少少混出了一点名堂的学生,对贴在橱窗里的信件都印象深刻。当胡坚大学毕业,不再给母校老师写信了,学校便把他的所有信件用镜框装裱,挂在教学楼的大厅里。我读大四的时候,寒假去过一趟母校,看到过那一排悬着红色穗子的镜框。——而今,我是说,胡坚沦落为笑柄之后,那排镜框还在吗?我心里害怕的,就是它不在了。

胡坚本人并没有多大变化,但他父母变得厉害。胡坚考上大学那阵,他父母是红人,高考分数下来那天,学校扎了彩车游街,车头贴着血红欲滴的“状元”二字,敞篷车厢里,站着胡坚和他父母,此外还有校长、管教学的副校长和胡坚的班主任。胡坚立于正中,父母分列两侧,胡坚懒洋洋的,像是很疲惫,他父母却红光满面。收到录取通知,再次游街。金昌市历史不短,化却很寒碜,有史可考的,是明代有个叫马鑫孝的人,在乡试中中过举,但也止步省城,谁也没像胡坚这样,上达京都,求学于国内顶级学府。第二次游街,他父母不再红光满面,却把头昂得像要把天捅破。那之后有段时间,他父亲跟同事说话,竟抛弃乡音,蹩起了普通话,没蹩几天,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在与自己疏离,才及时地把吃饭不说hi饭,而说qie饭,把白酒不说i酒,而说a酒。但那种内在的昂扬是保留下来的,两口子说话都明显放慢了语速,且都有了动不动就跟人握手的新习惯……现在,他们都变得正常了,随便跟人握手的习惯也早已改掉了;不正常的是,两人目光躲闪,像欠了别人什么东西,头发也白得扎眼,一根一根地白,义无反顾地白,能让人分明感觉到它们白的速度和力度。

再好笑的笑柄,日子长了,也就不好笑。城市不断扩张,人口飞速膨胀,胡坚被彻底淹没,成为不起眼的尘埃。在手机段子和网络上,每时每刻的新鲜事可谓层出不穷,只要你愿意,就会在第一时间,知道非洲有象鼻男,日本有蟑螂女,知道某国际影星在做小演员的时候,跟单位上的司机睡过觉,知道某国国王,竟亲自开车去约定地点接受贿赂,知道某著名球星的模特女友,私处做了什么身,知道某钢牙利齿的欧洲男人,打广告招募愿意被他吃掉的男女,竟有二百多人报名,事情败露时,已被他吃掉五十多个……熟人见面,包括喝茶、吃饭以及上班的间隙,都兴致勃勃地谈论这些事情。比较起来,胡坚的那些事简直就不叫事。关于吃,别说吃鸡饲料,哪怕像那个欧洲男人那样吃人,也太古老,太原始,太本能,太缺乏时代气息了。那个欧洲男人之所以还被谈论,主要是因为人们愿意让他吃,大家谈论的,是“人们”而不是他,那些勇敢的“人们”,静静地揭示着吃人史的部分真相,因而是有价值的,至少是新鲜的,可胡坚的故事毫不新鲜:上数两辈,甚至只需上数一辈,要是能吃到带着微微苦香的鸡饲料,已是天赐福恩,那时候,鸡吃的是土坷垃,是虫子,人吃的是树皮草根,是马粪,是观音土,我们血液的流动声里,回响着这些物质阴沉的歌唱。

胡坚成了不被谈论的人,成了这个市里可有可无的人。

当然,对我们许多人而言,于这个波涛滚滚的世界,都是可有可无的,但不管怎么说,至少有亲人认为自己重要,然而胡坚的亲人会这么想吗?他父母只要出门,就脚步匆匆,生怕别人问起他们的儿子。其实没有人问了。不要说跟胡坚素不相识的,就是我们这些校友,也越来越少地想起他。

如果不是因为一个人介入了他的生活,我也会把他忘记。

这个人是我高中同学,也是我最好的朋友。那时候的学生,不管家在城区还是郊外,都住校,我俩住同一间寝室。她有一个朴素的名字,叫杨小红,她一度对自己的名字深感厌恶,觉得父母取得太土,太随意,太不负责任。高一上学期,她将小红改成晓红,又改成晓虹、小泓、小鸿,不管怎么改,都脱不了小红这个音——这是她的底线,她不能让父母叫了她十七年小红,又换成叫别的什么,那不仅别扭,还是对父母的不孝。她就是这样看的。到高一下学期,她终于认命,叹着气,把作业本上的晓虹、小泓和小鸿,全都还了原,变成小红。除对自己名字纠结过一阵,小红是我见过的最没心没肺的人。她唱歌左得要命,但班上搞什么活动,叫她唱她就唱,第一句出来,调子就从东跑到西,同学们哦嚯哦嚯乱叫,她以为是欢迎她,唱得越发起劲。她喜欢打篮球,高二有段时间,她在篮球场上跟高三一个男生认识了,而且恋爱起来了,恋爱只偷偷摸摸持续了两个月,那男生就以学习太忙为由跟她吹了,那天她跑到校外的金昌河边,摘了一枝胭脂花回到寝室,坐在**,把花骨朵一片一片地撕,撕一片,扔一片,每扔一片,就向我哭诉一声:“他不要我了,呜呜呜,我咋个活嘛,呜呜呜……”

她没能考上大学。她是我们班没能考上大学的少数几个人之一。

我就读的理学院,位于城北金刚山上,山丘低矮,顶部地势开阔,但郁郁葱葱的林木,把学院和城区隔开,自成一个世界,我不知是喜欢这样的环境,还是想给人造成求学远游的印象,连周末也不下山,只在假期才进城跟父母团聚,也才有机会跟杨小红见面。小红的母亲经营了一家炒货店,她在母亲的店里帮忙。店铺在滨河路上,傍着金昌大桥,桥东是店,桥西是一家京剧俱乐部,唱京剧的都是退休老人,老人惜钱,很少照顾她的生意,只有等到黄昏降临,年轻人出动了,生意才好一些。夜里七点到十点,是黄金时间,小红忙,也就只忙这三个小时,进货是母亲的事,板栗和瓜子都是现炒,那同样是母亲的事。不是小红不愿意做,而是母亲不放心她做,母亲觉得,女儿的神经少一根弦,去进货绝对吃亏,炒板栗和瓜子,是特别需要拿捏火候的技术活,母亲也担心女儿做不好。

当我读到大三,寒假跟小红相聚,她悄悄地、长时间地给我谈起她的个人问题。她比我年长半岁,我读大三时,她就快满二十二了,的确也到了谈论这事的时候。

那年春天,她又有了一次恋爱。男方叫孙浩,孙浩对她说:“待在金昌太没意思,我们去广东打工吧。”她不想离开父母,但孙浩远走他乡的愿望十分迫切,说你不去算了,我出去干两三年就回来,回来后我们马上结婚。孙浩走了不出一月,小红也跟去了。她忍受不了对他的思念。她爱一个人,就掏心掏肝地去爱。她进了孙浩进的那家公司,位于湛江某地。两人不住公司的集体宿舍,去外面租房,同居了。这样过了些日子,她对孙浩说:“浩子,我们不如回去把结婚证办了。”她的“浩子”支吾其词,因为他爱上了公司里另一个名叫王新月的女孩,而且跟那女孩有过多次约会。几天之后,孙浩正式跟小红提出分手,自个儿从租房搬了出去。小红远离故乡,不是奔赴湛江来的,而是奔赴孙浩来的,现在她奔赴的人突然空了,她也跟着空了。她只好打道回府。

她的恋爱总是那么不顺,孙浩的孩子满了五岁,我的孩子也有两岁的时候,她依旧是孤孤单单的一片树叶,只能在风中听见自己的响声。论长相,小红是能把一条街照亮的那种女孩。有次我去店铺找她,没急于上前招呼她,而是远远地站住,并不是因为她正忙着给顾客称板栗,而是她把我迷住了。她像维吾尔姑娘那样扎着头巾,粉红色的瓜子脸,把头巾映照得如同火苗,眼睛又黑又大,眼角有淡淡的血丝,是没休息好的缘故。她的美,特别是她眼角的血丝,让我心生感动。我曾经努力去想她的恋爱为什么不能修成正果,得出的结论是:她对自己的美缺乏自觉。她长得好看,却不知道自己好看,男人们欣赏她,就如欣赏一处风景,来了,又走了。能识别风景的天然和可贵,并愿意洗去纷纷扰扰的尘世生活,在这风景里长久驻扎下来,是需要慧根的。何况女人的美和风景的美不同,女人一旦认识到自己的美,那美就加倍增值,就懂得使用矜持来制造距离,矜持既能让美熠熠生辉,又能帮助自己藏拙。小红不懂这些,分明五音不全,却偏要在人前唱歌,恋爱时也不知道爱惜自己,总是无所保留地烧自己,那些冻得发僵的男人,被她烘得热乎乎的,之后就精神头十足地离开了她。

小红有些垮了。只有熟悉而且关心她的人,才能看出她的“垮”。表面上,她还是那样爱说爱笑,一站一坐,身体的曲线也还是那样气韵生动。但她的确垮下来了。因为这缘故,我生小孩过后,跟她联系得就少了。正如害怕看到母校撤走了装裱着胡坚信件的镜框一样,我也害怕见到垮下来的杨小红。

正所谓日月如梭,小红已经三十岁了。

我在想,她是不是要变成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啊。

她却打来电话,说她结婚了。

“为啥不通知我?”

“我本来想通知的……你猜他是谁?”

尽管城市偏狭,好坏也有几十万人口,我猜不出来。

“胡坚。”她说。

我吃惊得张大嘴巴。但很快,嘴角有了咸味儿。两个让我担心的人走到了一起,多好。

我觉得好,他们的父母可不这么看。对这场婚姻,双方家长都不满意。他俩不是谁追求谁,而是由一个既认识胡坚也认识小红的人牵线搭桥,桥搭上后,两人去茶楼见了面。从某种角度说,这次见面有失公平,因为胡坚在明处,小红在暗处,小红知道胡坚的根根底底,胡坚对小红却一无所知。后来听小红讲,她就像一个算命大师,问出的话让胡坚惊嘴咋舌,在胡坚眼里,小红通晓他的前世今生,成了聪慧到神奇的女人。他不关心现实,却向往神奇,因此欢喜跟小红聊。胡坚的母亲发现儿子的新动向,便转弯抹角地调查,知道了杨小红不过是个卖炒货的,跟好几个男人恋爱过——但这不是她调查的方向,她跟丈夫在意的,是杨小红从哪所大学毕业,由此判断她是否配得上自己的儿子。胡坚是我们的传说,同时也是他父母的传说,现实中的胡坚让父母抬不起头,传说中的胡坚却令他们骄傲,他们为现实中的胡坚白了头,而在骨子里,却保存着那份发黄的骄傲,就如改朝换代之后沦落为庶民的旧官僚,还保存着前朝的任命。杨小红不仅没读过名牌大学,压根儿就没上过大学,他们怎么可能满意呢?至于杨小红的父母,不满意的理由明摆着,不需要再作说明。

尽管不满意,却也没明火执仗地反对。毕竟,两人都是真资格的剩男剩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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