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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龙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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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非在十二岁时,父亲酒后坠河丧命;若非母亲被妯娌们以莫须有罪名逐出家门忧愤自尽;若非不堪忍受家里人白眼,卷了些钱物逃离家中,唐明的生活也许会是另一种景象。他出身望族却命运多舛,这使他一面对权势和财富极为仰羡,一面又对它们怀有刻骨的仇恨。他在姥爷帮助下读完高小,考上了省立国民师范学校,并因在学运中表现出色,得到组织的关注。若然不是因为一次“出格”的演讲,被学校开除,又因受到组织批评而负气出走,唐明的命运也许又不一样。流落绵上县当孩子王,无奈之下,成了一时难以改变的现实。

赵先生为他写推荐信时,曾经勉励说: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若能耐得困顿,守得住寂寞,五年之内,必有大改观。”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困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自度眼下情形,好比虎落平阳,周围没靠得住的,身边没出生入死的,纵有天大能耐,也是孤掌难鸣。大丈夫直应抱定一个信念,直面一个现实,能屈能伸,方显英雄本色。本非池中物,只待风云耳。

二月二,龙抬头。

唐明尚未起床,就听见有人敲门。门刚开半扇,理发匠贾三就随冷风一并挤了进来。贾三穿身旧棉袄旧棉裤,双手拥入袖管,胳膊间吊个油腻帆布包,脸色冻得发青,鼻唇间流着清涕。

“俺来给先生剃头。”

待唐明洗漱毕,贾三将帆布包解开在炕上,磨刀石、剪刀、剃刀、皂泥、梳子一字儿摆开,又搬来凳子,吹尽浮土,叫唐明坐好,眯眼左右看几看,施剪运刀起来。

贾三果然好手艺,把人伺弄得舒服。此时此情,唐明惬意地闭着双眼,脱口念道:“磨砺以须,问天下头颅有几?及锋而试,看老夫手段如何?”

“先生念叨的甚词儿?”

“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和你同行哩。他起初开剃头铺,门上贴着的,就是这对联。”

贾三“噢”了声说:“原来是这。那行医的把人不当人,才治得病;当刽子手的把人头不当头,才下得去手。他老算计着人头,想来有些手段。”

正剃到后脖颈,斛家长工来找贾三。贾三见到长工,下手便有些粗乱,不小心在唐明后颈划了一道。血流出来,疼得唐明裂嘴眦牙。贾三连忙道歉,不敢再分神,勉强做完,跟着长工去了。

中午,村长来找唐明,劈头便质问:

“你做了甚事,惹得穆修不愉快?”

唐明诧异,忙问到底咋回事。

原来,明月堡只有贾三这一个剃头匠,每年二月二,穆修非要占个头筹,已是多少年的规矩了。全村人知道穆修的脾气,都让着他。也不知贾三怎么想的,这回竟然坏了这规矩,穆修岂能愉快起来!

村长此来,未必不是穆修授意来敲打自己的!唐明又岂不知穆修生气的后果?赶忙向村长解释,自己初来乍到,并不晓得这规矩,不知者不怪罪,还请在穆修面前美言几句。村长一脸严肃地说道: “理发这算是小事。穆修是个宽宏大量的,话头子对了,啥也可以不计较。我来,是他还有别的嘱咐你。先生和村里人走得近,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要有个尺度。教你的是正理,其它魔说妖道的话,不能再到处乱讲。先生是断识字的,其中利害,不会不知道。”

小小的一次理发,都能惹出事来。表面上,唐明不敢开罪于穆修,而心中的恨意,比雨后林中的红蘑菇都长得快,快得令人恐惧。

这天放学后,唐明邀慎为伴,去穆修家。穆修根本不提理发的事,只和慎说话。他见慎行为体面,问了许多他家的情形,却把唐明搁在一边。唐明觉得无聊,便挨个儿去看墙围上的油漆画。

慎听说明孝在省城读,便问可有家。穆修说才走没几天呢,不急记他。慎说,叔不急记是假的哩,我在省城上学时,一个月两封家,娘都骂我吃饱了不想家。穆修说,就怕东西学不下,花钱少不下。

唐明得个空隙,插话道:“修叔这钱,花不在瞎处。”

穆修掉头看看唐明:“唐先生读万卷、喝饱了墨汁,也不过在明月堡当孩子王。”

唐明听了,唯有苦笑。他对才认识了几天的慎,心中也渗出些妒忌的意思来。

送走唐明和慎不多时,媒婆拧着腰肢来了,开口要彩礼单子。君此刻在跟前,那媒婆盯着君看了又看,啧啧连声对妇人说:

“明仁这算头一桩。这样精致的女儿!女婿包在我身上了。准保把十里八乡最俊的后生给你说来。”

妇人听着心里受用,愉快地说:“也还轮不到她。明仁之后还有明孝呢。”

媒婆花马吊嘴地说:“二公子更不用你操心。外头不比咱这穷乡僻壤,人家开化得很呢。没准哪一天,冷不防就给你带回个时髦的姐儿呢。”

妇人笑道:“看你说的。”

媒婆说:“我说你还不信,人家讲婚姻自由,自个儿对上象就成了。大人说了都不算数的。”

妇人忧心忡忡道:“那成什么体统啊。”

君不搭言,紧皱眉头,脸一阵红一阵白。后来觉得有些头晕,回到里间去睡。不知睡了多久,恍惚之间,就见一个青面獠牙的怪物踏着满地残花落红,要捉了她吃。她欲逃跑,脚下却绊着绳子,迈不动步。终于被那怪物捉到,捆在树上。她挣扎,那绳子却飞舞着,不住地变长变短变粗变细变长变短变粗变细。她呼叫,却无人过来解救,她绝望地哭,哭下满地的血水,将那落花漂起来,漂得到处皆是。那怪物用手一点点撕扯她的身子,在她身上挖去一块块肉,血红的舌头舔遍她全身,一边发出恐怖的狞笑……

妇人进屋,见女儿仰面躺在炕上,浑身哆嗦,脸色通红,汗涔涔地,便妇人取块毛巾,给她擦脸上的汗。君忽地坐起,双手抱着脑袋,盯着母亲,竟似不认识一般。又呆坐了会,她突然泪水如泉水涌出,扑到娘怀里大哭起来。

已经好几次这样了!妇人心里揪着。过了几日,淑自城里回来,君无论如何不让她再下山。就这样,姐妹俩相伴过段时间,君心情这才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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