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困(三)
“有时候我们两个滚粥被大人发现了,免不了又是一顿毒打。说白了,理由就是什么不务正业、玩物丧志、小时偷针之类的。后来我们也到了该上私塾的年纪,可是启了蒙后就再也不读不进四五经,反倒是喜欢看些杂稗史,完了就爱舞刀弄剑。私塾老师那我们没办法,就把整天痛揍我们,每天都打得鼻青脸肿。到后来我们被揍硬了,私塾老师那两下根本打不痛我们,于是就说什么也不肯再教我们。
“我们也不是不读,读了不少,可就是不想考取功名。家里人不希望我们两个顽劣成性,失了前途,就逼着我们刻苦习武。也许是当初打鸟打上瘾了,阿毛他就爱玩弓箭,而我从小就觉得叔祖的玄涛宝剑好生威风,也就爱上了舞剑。
“你知道舞剑的有一个动作,就是箭步直刺。这种刺法要求以极快的速度增加刺透的功夫,亦要刺得极准,以直击对手吃紧要害之处并避免出剑被敌方拍落。此招看似简单,实则内中工夫深厚,若非勤快练习,很难刺得即快且准。当时我就夜以继日地对着草扎人偶拼命练习,可有次回头,我竟见到阿毛那厮拉满了弓瞄着我。我一时愤懑不解。”
“阿毛叔叔和你结下了什么仇,他为什么要射你?”
“他没有射我。我看着他的时候,只见他面色微微紧张,左手持弓,拇指压着箭杆,右手引弦,指尖也在发力,完全发白。整支箭微微弯成弧形,架在弓弦之间。正当我满腹疑惑之时,阿毛他忽然撒放,只见那箭矢摆动而出,竟从我身旁绕过,扎在了我身后的草扎人偶上!待我惊诧之余,回头望去,还看到箭杆尾部震颤不止,箭矢已然狠狠吃透了草人。”
“这一招太厉害了!”
“没错,人人见了都直呼神乎其技,赞叹不已。几年前我们在吕宋,干丝腊酋统领着上千个番鬼和倭寇,进犯嘉延城……”
“什么是干丝腊球啊?腊肉做的肉球吗?”
“不是啦……有些华人确实也叫他们干丝腊肉,但更多的会叫他们佛郎机,可是实际上这是回回对他们的称呼,而且真正的佛朗机人我也见过,他们自称来自泰西之地的蒲都丽家国,而所谓干丝腊也是泰西诸国中较强的一国。”
“泰西之地在哪里啊?很远吗?”
“很远,干丝腊的番鬼说运气好的话,从泰西之地坐船来广州,得将近一年的光景。广州你知道在哪里吗?”
“不知道……”
“从你阿爷家出发,连炊饮带住宿,得走个近二十日的工夫。”
“啊,这么远啊!叔叔你都去过吗?”
“当然,我连吕宋、占城都去过了,怎么可能没去过广州?”
“啊……我最远也就是去到隔壁那个村,早上出发,走到那里太阳也都西斜了,跟大人办完事就得赶紧回来,不然天黑都到不了家。”
“长大以后,你如若在村子里了无牵挂,不妨也出去闯闯。”
“我不要!我现在就要和叔叔你一起走出去,见见世面!”
“天高海阔的,带上你一个小孩,去哪都不方便。”
“我也要和叔叔一起去嘉延城!去占城!”
“嘿!胆挺肥的啊!你不想想你阿爷吗?你知道嘉延、占城都是些什么地方吗?穷山恶水的,番鬼夷人还不识礼数,小心他们把你抓了煮来吃!”
“有叔叔保护阿毛,阿毛不怕!”
陈贤听到这句话,忽然止了声,低下头去,不时地啜泣。
“叔叔,你怎么啦?是不是我惹你生气了?”
这时陈贤抽泣得更厉害了,把脸完全地埋在胸里,半天才支支吾吾出一句话:“叔叔没能保护好阿毛——叔叔没能保护好阿毛啊!叔叔没能保护好阿毛……”
“阿毛觉得叔叔最厉害了,一定能好好保护好阿毛的!”
火光映着摇曳的树影,酷似索命的无常在一旁窥伺,时隐时现,加上陈贤的声声呜咽,纵使是山魈来了也要被吓得丢掉半条魂魄。
过了许久,陈贤镇静下来,又将阿毛的事缓缓道给那个年轻的阿毛。
“张大毛还年轻,人也聪明,不该就这么早殒命的……况且,就以他的箭术,现在若是入了缅,定能痛击土夷,扬名立万,到时攻城夺地,加官晋爵,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我记得当时嘉延城陷落的时候,干丝腊酋下令屠尽城内华人、倭人。败落之际,我和阿毛二人只能逃出城去,但城门早已被干丝腊人重兵把守,我们躲在内城城墙外墙脚的一处沟壑里,恰好外城在百步之外亦有一处早已坍圮,干丝腊人即是从彼处攻入。
“前日激战,甚是惨烈,死伤无算,华人、倭人、夷人、干丝腊人,都填尸沟壑,我们就从死人堆里想要爬过去,谁知半途上内城墙有一道缺口,阿毛通过缺口处的火光倒影,分辨出有七八个干丝腊人把守,于是就偷偷潜到缺口未被火光照亮的一侧,搭弓瞄准。而我就从边上的死尸身上扒下了一副藤甲,也慢慢摸了过去。
“箭矢嗖的一声就摆动着飞出去,在空中转了个弯就拐进了缺口里。我透过火光下的影子看见一个干丝腊人被飞矢扎中了脖颈,登时喷血数丈,气绝倒毙。同时我即刻朝火光处丢了一件藤甲,干丝腊人见到藤甲阴影,未及仔细分辨,便急忙发铳。
“霎时间,弹丸齐射,打得那藤甲稀烂。我们就抓准时机,看那干丝腊人被硝烟迷了眼,又不及装药再发,快步奔走,一下从外城城墙的缺口逃出,钻进了干丝腊人挖的沟渠里,逃出生天……”
今天的故事终于讲完了,锅里的粥也被刮得个精光。陈贤长舒了一口气,就把这个小阿毛往屋里赶。小阿毛无论如何都要拉着陈贤一起睡,说在睡前还想听陈贤讲他南下东西洋诸国的故事。陈贤只得说了在干丝腊的方言里,天叫做西罗(iel),地叫做泰拉(tierra),日叫做梭罗(sl),月叫做露那(la),风叫做绵陀(vient),山叫做池(ntaa),金为阿罗(r),银为巴劳礁(plata);还讲了覆鼎山的故事,说覆鼎山长的像个倒扣过来的大鼎,山上还有些野人会弯弓射鸟,射中了就捉着生啖其肉。小阿毛有些听累了,就慢慢合上了眼,熟睡过去。
其实之前不止一次,陈贤想过要和张大毛在归隐到覆鼎山里,开出一片稻田,就像小时候一样,射鸟滚粥果腹,兴许山顶上的野人还会佩服他的箭术高朝,仰慕华夏明。可如今陈贤知道,无论是谁在同他滚粥,同他谈天说地,挥斥方遒,都不会再是那个从小玩到大的阿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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