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若泽
陈贤在昨天仍是一个青涩少年的样子,可这日之后,指挥船只的重任交到他身上了,他竟也学着茂爷一样四处巡视起来。他看了看船舱的窟窿,和舟人一起测量所用木材尺寸;他和舟人一起看着罗盘,听取他们的意见,规划来日的航程。
“碧海”歪歪斜斜地航行在海面上,船体已经被战火熏的漆黑,从远处看仿佛自地府开来的幽灵船。好在他们已经逐渐走出了外洋,抵达了吕宋岛的里海,所以风涛并非十分凶恶。
那日入了夜,远处岛屿上浓烈的火光照亮了数百里的海面,不时将地底的火焰喷向万丈高的夜空之中,电光如蛟龙在烟云中飞速游走。在这样的场面下,月光也为之失色。
船面正中央立了一个香炉,舟人们轮流地往里面插上了好的香,还在前面设了一个铁盆,几个舟人围着铁盆往里面丢着烧着的纸钱。边上停放了三十几具找到的死难者的遗体,有些人的遗体最终也只能找到半只手或是一条腿了。
亚嫂独独地坐在船尾,坐在陈贤刻了“碧海”的那块木板边上。她仍然身着战斗时的那套倭甲,上面布满了刀剑的划痕和硝烟熏染的污痕。她躲在角落里,一对幽幽的杏仁眼映着火光,没有人曾经注意过她的眼睛原是那么的小,那么的干枯。人们说让亚嫂休息一下,许多年来,每日的漂泊,她没有过上一日舒坦日子,现在就让她好好休息一阵。于是便没有人再打扰她。
就在这时,底下船舱忽然传来一阵骚动,随后是一阵打闹声。陈贤皱进了眉头,提着玄涛剑一路小跑就下到了船舱。看到在伙房的门边躲着一个瑟瑟发抖的番夷人——眸色乌青,黑色鬈发,深目高鼻。他颤颤巍巍地拿着一把菜刀和几个舟人对峙,那些个舟人也只是拿着匕首,无人敢于向前。旁边地上还躺着一个舟人,手臂上被剌了一刀,鲜血淋漓的。
“你们都退下,照顾伤者,我来处理这个干丝腊猪!”
说罢,陈贤拔剑一挥,就往那夷人刺去,还大喊一声“纳命来”。
众人以为那夷人已经吓的腿脚发软,可谁知他却敏捷地将门板一按,陈贤的剑就深深地吃进了门板之中,一时拔不出来。
“大侠饶命!”
那夷人手捉门板,大声朝陈贤喊到。
众人一时半会也没能料想到这个番夷人竟会说中国语言。
“大侠且听我细细道来!”
陈贤有些动摇,他猛力一抽,将剑从门板上拔了出来,剑锋下指,但手中始终紧握剑柄,以备不测。
“你说,我听着。”
那番夷人听了,捋了捋脸上的山羊胡,敞开了门板,跨步走出了伙房。事后人们回想,在那时竟然看不出他有任何的畏惧。那番夷人走到伙房外,朝陈贤深深鞠了一躬,又向四下围着的舟人各鞠了一躬,用官话缓缓说道:
“仆也,马田若泽,西土蒲都丽家人。逖闻天朝声教物,仰大明天子之德,慕华夏先王之遗教,用是辞离本国,自最西航海入中国,路经八万余里,漂泊三载,始达广东,卜室岭表,学习天朝语言字,至今星霜屡易矣!度岭浮江,至于南昌,又周游湖汉九水,登庐山,访道士,纵情山水,后返棹番禺。经年以来,观上国之光,沾被教化,洋洋自得。夫人情莫不念亲戚,顾妻子。仆虽番夷,亦不泯亲亲之情,是故羁旅之日渐长,而思乡之情愈甚。悲夫!今岁家至,遽闻大王身死荒漠,会干夷寇边,连陷州府,兵败国破,野鸟入室,王宫一空,贼酋更篡夺王位。仆急欲返乡,然途欲干夷,亦为所虏,身世浮萍。干夷念仆与之同,皆阿丹子孙,幸仅以身免,此亦大恨矣!仆别无他技,航海多年,所长者,盖弄帆与发铳耳!如幸荷不鄙,许以苟活,仆甘为犬马,虽肝脑涂地,亦不辞矣!”
说完,那叫若泽的番夷人用袖管擦了擦唇边的白沫,向陈贤又施了长揖。
舟人们面面相觑,又一并看向陈贤,问道:“他讲的什么?”
若泽施着长揖,虽然把头埋在自己胸前,但还是偷偷用余光看了看周围。他读懂了舟人疑惑的面容,于是直立起来,用手臂抹了抹额上的汗珠,改用番禺的方言,又说道:
“我哩,叫作马田若泽,嚟自蒲都丽家。听讲大明天朝上国好犀利,一于就坐船行啦三年,就嚟到广东,学哩讲话,好多年啦!后来去哩四周围玩,几挞条。但係哩,係人就会諗家,我都係一样噶!今年听屋企人话,屋里挨干丝腊人打咗,我已经成啦亡国奴。返屋路上挨干丝腊人捉,好彩渠地冇杀我。我就识得开船发铳,依家恁地留我条生路,我就做牛做马,帮晒恁地!”
周围的舟人恍然大悟,后来转念一想,各个都还是火冒三丈,有的大骂“喫屎啦”,有的嘴里叽哩咕噜的,有的把袖子撸到腋下抽出刀就要往前冲。陈贤急忙伸出手把怒气冲冲的大伙拦下:
“此人并非干丝腊人,他与干丝腊有国恨家仇,说不定能够为我所用!诸位不妨先放下手中兵刃,掩愤息怒,且听他是否真的知晓航海诸事。”
舟人们并没有听下陈贤的话,仍是众怒难平。若泽自己也知如果不做出点什么,恐怕大家是不会接受他的。于是他朝着众人大喊,让人递给他香烛,他要上船面祭拜茂爷,还说他当时躲在角落里看见茂爷是如何如何英勇,是如何如何无畏,又说他是如何如何崇拜茂爷,说自己又如何如何懊恼愧疚,痛恨自己为何如此这般懦弱云云。舟人们听了,原本坚硬的心也忽然就软了下来。
若泽拿着一个舟人递来的香烛纸钱,走到了船面中央的香炉和火盆边,郑重其事地将好的线香高举过头顶,又紧压在额上,随后捉着香对着香炉施了长揖,最终念念叨叨着什么,然后将香插在了香炉里。香灰烫了他的手,他也面不改色,仿佛无事发生。接着他点了插在炉边的蜡烛,又将纸钱放到了火盆中。
一声巨雷,那岛屿的山上将火焰喷了数百丈高。舟人们心里一颤,纷纷回头看那火山,可若泽还在静静地烧着纸,火光映在他的脸上,勾勒出深邃的阴影。
礼成之后,舟人们还是不依不挠地各种拷问着若泽各类航海的事情,问了自番禺出发如何去吕宋、占城,问了马六甲的地形,问了甘勃智与暹罗的恩仇,甚至问了广州城内的各类寺庙,当然还有何时张帆、几月挂何种风向、罗盘经纬等等,若泽无不一一对答如流。
虽然夜里松之助总还是领着两个舟人守在他身边,但那两个舟人却与若泽相谈甚欢,再也没有拿起过手边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