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彩衣
婆子们各司其职，孟芜坐在镜前，有些惴惴不安。
负责盘发的两个婆子，虽然上了年纪，但手指细长、骨节分明，大拇指指面与食指中间有一层老茧，她们是针梭坊的婆子。
那是村子里专门替人修补渔网的地方，坊里大多是些孤苦伶仃的老女人，要么是丈夫早亡，身下无儿女依靠；要么就是有儿女，却依靠不上的。
孟芜轻叹一声，她娘曾经说过，针梭坊的婆子们都是可怜人，互相帮扶着，才勉强能吃上饭，大多数的帮工都不肯接修补渔网的活计，总要给人留条活路。
婆子轻轻解开了她辫尾缠着红丝绸带子，原本拧成一股麻花的大长辫子，像是涨发的面团一般，四散开来。
“姑娘的头发生的真好”，婆子忍不住称赞道，说着又将带子塞到她的手心。
孟芜脸颊微红，说道：“辛苦婆婆们了。”
而后便见她们各自拿着一把梳子，梳齿极细密，先细细将头发梳平整，梳齿经过的头皮微微发痒，再次梳过便觉舒畅，如此反复，直到发丝顺滑。
而后打开了一小瓶桂花油，孟芜盯着冰裂一般纹路的小瓷瓶，只觉得小巧精致，又闻到一股异香，不是木樨的香气还能是谁？
“姑娘放心，这是去年十月新做的。”
婆子将头油涂抹到她发根处，继续梳，直到油脂与头皮发丝浸透，这是极为细致繁琐的活计，加之她的头发又长又密，就更不好弄。
孟芜愣愣的有些出神，想着这样一瓶桂花油得多少银钱？她在香穗姐屋子里也见过，只是清亮与香味不及此处用的，也得十一小瓶，未免贵的有些过了。
湾里能天天用的人家，除了徐员外家的宝贝女儿，应该没有别人了。
用着这么好的东西，她却开心不起来，所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这一天里，她先是在独竹上看着水下的怪鱼的黑影强忍不安，心绪大起大落成为神女，又得知了自己阴阳眼的往事，而后便是成为庙祝爷爷的徒弟，赠予自己一把价值不菲的宝剑，如今又梳上这么好的桂花油。
这与她过去十几年的人生完全不同，她有一种预感，在几十年后回望自己的一生，今日定是个极为重要的转折点。
但是这个转折是往好处转，还是往坏处转，她却看不清。
“姑娘，这是榆树皮做的刨花水，里面加了侧柏叶、胡桃仁、薄荷、香白芷、藿香叶、当归、榧子研磨的细粉，固定头发后，还能滋养头发乌黑茂密”
孟芜看着匣子里一小碗黑乎乎的有些凝固的粘稠状药膏，见人将其置于一瓢热水中隔水化开。
先拿发绳固定好轮廓，又用抿子刮些刨花水，把头发浸湿、盘绕其上，再用细梳，梳的油光乌黑，鬓发就贴在头皮上，风干之后就成了。
而后一根根发钗步摇，及数件珠花样式的玩意，像是来她头上赶集一般，你争我抢，势必要占得一方山头。
她眼中这些头饰都上都生出了一张小脸，赫然是她娘，各自开始推搡骂人，听得她头昏欲裂，实际上是被鬓发与头饰压的。
她觉得好像长了两个脑袋似的，有一种古怪的熟悉之感，像是忘了一件事，但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尽管如此，她仍咬着牙坐的笔直，见一婆子抱着一蓝白色的襦裙走来，肥大的袖子快要拖到地上，另外一婆子拿了一身素净的里衣。 “挪水娘娘在上，这衣裳做的如此宽松，得多费多少布料啊？”
孟芜平日想寻几块边角料，东拼西凑做个沙包，都攒了快一年。
她僵硬地站起身来，头上的步摇头钗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是要打架，她在示意下，像砧板上的肉一般被婆子卸去衣物，只留一身里衣。
羞红了脸的孟芜，拦住了那双想要继续脱她里衣的手，说道：“婆婆，这里衣我自己换吧，”
说罢像个大头娃娃一般，接过新的里衣，踩着小碎步，挪到屏风后。
这新里衣，穿在身上像是轻纱一般，面料也是滑滑的，几年没穿过新衣裳的孟芜，却觉得脖子后面发痒，哪哪都不自在。
她抚摸着自己刚换下来的，打过几个补丁的旧里衣，这粗布麻衣，洗的都褪色的衣裳，不管是干活还是玩闹，穿着才舒服。
至于身上这新里衣，好虽好，但唯恐一滴汗浸湿了，留下污渍来，就像一张纯白的纸张上面有了一个黑点，看得人抓心挠肝。
孟芜走出屏风，在婆子的帮忙下，穿上带着天蓝色右衽的白色上衣，而后一条华美的蓝色长裙系在她的腰间，这长裙层层叠叠，就像冥仙湖的水色一般，由浅而深。
最后是三条挂满十色带子布条，一条系在腰间，另外两条系在肩膀与袖尾上特意留的孔上。
穿好所有的衣服，孟芜又坐在镜前，闭着眼睛，感受到婆子开始往她脸上涂脂搽粉，前两年看见神女穿着彩衣坐在轿子上，只觉得神气极了。
真轮到她自己了，倒觉得无趣且太过繁琐。
不多时，她睁开眼睛，望着镜中朦胧的自己，是美的，就是不太像自己。
镜中的女子云鬓高挽，肤色雪白，脸颊也被胭脂晕染的像是气色很好，但是她的眼睛太懵懂了，像是偷穿大人衣服的孩子被发现后手足无措的状态。
“姑娘，换上鞋就成了。”
“嗯”，孟芜挽起层叠的裙子，露出了一对草鞋和被泡的发皱的脚趾，她再次红了脸，感觉心跳的厉害。
真不想让她们帮忙啊，好不自在！但孟芜的头上太重了，她眼睁睁看着婆子替她穿上长袜和鞋子。
她像是踩着一块云彩，打开了房门，逃似的往娘娘庙的前院快步走去，又不敢走的太快，生怕摔在地上出丑。
“师公，这神女真不好当啊。”
龚江拉着她的手臂走到庙门前，台阶下，一台步辇正在等候，孟芜看着庙祝，见他点了头，提着衣裙，一步步走下台阶。
她一眼就看到步辇近旁的周成、冯倩倩、黄梅、梁海、王柱一干人，含笑朝他们挥手，又在人群中找到爷爷跟孟芸，眼中忍不住泛起泪花，强颜欢笑挥手。
直到坐上了步辇，接过婆子递过来的一筐花朵，在数不尽的人群中，八个壮汉抬起了步辇，开始沿着沙洲绕行，孟芜笑着向四周抛洒带着露珠的花朵。
在晚霞的映衬下，她看见在远处摊子旁的娘，还有她爹，夕阳之下被拉长的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