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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赌局(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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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喊声极其凄楚,像是在大街上迷路的孩子在声嘶力竭地呼唤着他的母亲。“妈!我好害怕,这里好黑。妈——!”他说话的时候,双眼急急盯着吕湘英,还在视窗上呵出一层白雾,再用舌头在上面写下“救命”二字,显然是双手被缚。

吕湘英被这种自本能的求救震撼得目瞪口呆,对方已经没有半点成年人的样子,只一边号啕大哭一边叫唤妈妈。吕湘英不知道自己身上有哪点让他错以为是他的母亲,或许他早已精神失常,又或许他在被某种药物影响从而产生幻觉。不管怎么说,有那么一刹那吕湘英真想踢开这扇门,把人从里面救出来。但他知道,他救不了这个人。因为他能不能救得了自己,还是未知之数。

男子似乎深怕他们会就此离去,毫不间断地踢撞着门,还不时从视窗窥看他们,哭喊着“妈别走”。吕湘英连目光都不敢和他接触,只好继续前行。男子见他们要走,便更疯狂地撞门,哭喊声很快就变成尖叫——像极度恐慌的孩子的尖叫。

吕湘英加紧脚步离去,他不想当一个对同类的求救无动于衷的人,但走远之后才现汤兰没有跟上来。他回头一看,见汤兰竟盯着求救男子的房间纹丝不动。“汤兰!”吕湘英勒紧潘德念,枪紧紧抵着他的太阳穴,深怕邓冠勋会在此时突然向自己出手,“汤兰你干嘛?快走啊!”汤兰这才像接回魂魄似的走了过来,吕湘英见她脸青唇白,满头冷汗,不禁怔住。“我厶事。”汤兰淡然回应了他错愕的目光。

这一路下来,他们接二连三碰上不胜枚举的被囚禁的人类,他们的表现没有一个能称得上是正常人,有脸上蹭满粪溺的,有抽搐不止的,有自我对话的,有反着白眼高声唱国歌的,更有举止与牲畜无异的,林林总总,不一而足。而汤兰的反应更令吕湘英感到怪异,她面容煞白,冷汗冒过不停,显然是感到极其不适。

“你到底怎么了?”吕湘英焦急地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要不我们先在这儿歇一会儿。”

“不要!”吕湘英看得出她的眼神充满恐惧,他从来就没见过她这样的反应,“咱赶紧走,赶紧离开这里。”

“那你到底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汤兰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他们的叫声让我好难受。我……我好想把这儿炸了,救他们出去。”

“我们救不了他们。”吕湘英语带凄楚地说。

“我知道!”谁也没有料到汤兰竟然厉声暴喝,直把所有人都吼愣了,“所以赶紧走!”吕湘英只能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继续赶路。

到了负十九往负十八层的电梯房,吕湘英突然一脚踢倒潘德念,转身一手抽住邓冠勋的衣领,挥拳将他打倒在地。“你们这帮该死的畜牲到底对那些人做了什么?”他双眼血红,连问带斥地叫道。如果怒火真的是火,恐怕整个蜂巢的消防喷头都无法将之浇灭。

潘德念意欲乘机夺路而逃,却被汤兰拦住了去路。扮演潘德念的马百拉说到底不过是个阅历浅薄的少年,哪里敢在三两下就干掉警卫兵的汤兰面前造次,只好惊慌地瑟缩在一旁。

邓冠勋擦了擦嘴角的血迹,依旧面无表情,言不启唇,“你问我,还不如问你们人类自己。”他一面说一面从地上站起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吕湘英问。

“刚刚你看见的人类,对于我们海婴来说已经是不能使用的废品。”邓冠勋说,“他们本该统统被清理掉,我们也没那么多闲饭养那么多没用的工具。他们唯一存在的价值,就是拿来做实验,而拿他们来做实验的,恰恰正是你们人类。”

听完这话,吕湘英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因为他从纳查瓦的记忆中想到一个人,并沿着纳查瓦对这个人的了解,一直追索到某段极其可怕的历史——就是因为这个人,海婴才得以凭着“意思转移”的杠杆,撬起整个人类明。

“罗建明……”他沉吟着。

听到这个名字,汤兰遽然回头,一脸错愕地盯着吕湘英。她之所以有此反应,并不是因为“罗建明”三字让她产生多大的惊讶,而是她突然产生某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觉得吕湘英是在叫唤自己。

随着罗建明的记忆被唤醒,吕湘英只感到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涌现出大量信息,叫他无从应接。他又怎会想到,对自己窃脑的纳查瓦,其大脑中竟同时具备了哈葛托、罗建明,还有纳查瓦及其扮演过的人类的记忆。“罗建明”三字如同引信一般,将吕湘英脑海中诸多记忆引爆,使其陷入庞大、纷沓并重叠交错的信息当中。他完全搞不清那些繁杂的记忆信息的身份归属,因为每一段记忆中的身份定位都是第一人称——“我”,但他却不知道,这个“我”到底是谁,以致他产生了严重的自我身份识别障碍,一时觉得“我”是罗建明,一时又觉得“我”是哈葛托。

为求保持清醒,他只能着魔似的拼命摇晃快要被信息撑爆的脑袋,但越摇却越觉得头脑昏沉,尤如高烧一样。他仿佛知道自己快撑不下去,在意识消失之前,他最担心的就是邓冠勋和潘德念会乘机逃跑,故凭着仅存不多的理智缓缓举起手中的枪,指向眼前如水墨般晕开的邓冠勋。

汤兰回过神来,见他神态异常恐怖,不禁愕然,忙叫道:“船长!你咋了?”

吕湘英已经分辨不出自己的身份,只顾着紧咬牙关,奋力抵抗那些千头万绪的信息,但神情却逐渐扭曲,肌肉紧绷,似是癫痫快要作一般。若换作其他人,眼看他越来越不对劲,总会替他感到焦急。然而汤兰却瞬间冷静下来,冷静得眼前的吕湘英仿佛不存在,天晓得她在顷刻之间,便已转念千百遍。

这时候,无由来的记忆再次提醒她要怎么做。

人的大脑本来就存在着诸多信息,但大脑从来不会,亦不允许一一顾及。这是大脑的一种源于本能的自我保护机制,为的就是防止大脑过度负荷工作而导致脑神经受损。吕湘英目前的状况,就疑似是这种自我保护机制突然失去了作用。这其中原因此时此刻也无法查明,但倘若真是由于自我保护机制失去作用而导致吕湘英大脑错乱,则有一种方法可尝试唤醒这种机制。

剧痛。

得到了提示,汤兰立即上前抓住吕湘英缺了食中二指的右手,张嘴就往虎口处狠狠咬下去,牙齿嵌入皮肉。猝不及防的麻痹和剧痛,险些让吕湘英一跳而起。他猛地抽回手臂,然而汤兰仍未松口,一抽之下扯破了皮肉,痛得他扬手打了汤兰一耳光,怒斥道:“你在干什么!”汤兰被掴得唇角渗血,却只凝视着吕湘英,见他神智渐渐恢复,才淡淡地说了句,“清醒了就好。”

果然,随着虎口处的剧痛感越尖锐,吕湘英感到如梦初醒般的恍惚。他很快便察觉到自己的记忆曾中断过,在被汤兰咬痛之前最后的记忆,是邓冠勋告诉他“拿人类做实验的,恰恰就是人类”。

这中间生了什么事,他也无暇去想,只知道汤兰为了唤醒自己而挨了一耳光,这让他十分愧疚。

而令他感到庆幸的是,邓冠勋和潘德念并没有趁机逃走。邓冠勋自不必说,他一直站在电梯房的死角,去路都让吕湘英和汤兰堵住;而潘德念则不然,他离电梯房门口很近,要逃走也是一撤腿的事,可他没有这样做完全是因为他现那个叫汤兰的胖女人在咬吕湘英的过程中,目光和枪口就从未离开过自己。自从目睹她杀死警卫兵那一刻起,他的内心就已被这个看似除了肥胖就一无是处的女人所深深震慑,强大的心理暗示告诉他,在这个胖女人面前不要存在侥幸的想法,所以才没有为求逃走而孤注一掷。

但让潘德念十分气恼的是,在整个过程中,汤兰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作为疾游属臣的邓冠勋完全有能力缠住这个胖女人,好让身为少主的自己逃走,可邓冠勋偏偏就没有这样做。

随着“叮”的一声电梯报响,通往负十八层的电梯到了。吕湘英甩了甩仍疼痛不止的右手,指挥着众人分梯而乘。尽管他知道,负二十层以上的电梯已不存在“一万亿之一”的安保机制,但出于稳妥起见,他仍坚持着四人分乘二梯。

在往后的行程中,吕湘英再也不敢耽搁,尽管从负十八层到负十层,所到之处都能目睹被海婴囚禁的人类的惨况——而且绝大多数是精神正常的人。这些楼层无一不充满了人类的臭味,海婴扒光了他们的衣服,将他们五到十人一组囚禁在钢化玻璃箱里,让他们吃喝拉撒都在箱子里解决。吕湘英自问这是他回到地球以来,第一次看见那么多同类,只是他们已经没有半点人类应有的样子,看着就跟菜市场里待宰的鸡鸭鹅没什么区别。

吕湘英等人的到来,引起了他们的骚动。他们先是好奇地打量着吕湘英等人,后来不知道谁大喊了一句“那两个拿枪的是要逃生的人”,满场顿时响起震天的呼救声。

“救我!你们一定要救我!我在外面藏了很多吃的,只要你们救了我,我全部都给你们!如果不够,我还有两个未成年的女儿,你们想弄来吃弄来玩都可以!”

“大哥!救我们出去!我们姐妹几个可以做你的性xn奴!你看看我们,脸蛋身材都很好,洗干净可漂亮了!你爱怎么操就怎么操!”

“这位大姐!这位大姐!我儿子病了,求求您至少要救他出去。我可以自杀给您吃!好不好?我给您叩头了!”

面对同类的求救,吕湘英恨不得拿混凝土把自己的恻隐之心封起来。他从他们许诺的报酬中听得出,他们经历了他无法想象的事。但他已决定不再理会这里任何人,也不再对他们作毫无意义的关注。他只一心想着离开这里。人们很快就现他们根本无心拯救这里任何一个人,呼救逐渐变成谩骂,吕湘英只能充耳不闻,他甚至觉得自己血温正随着上升的楼层正一摄氏度一摄氏度地冷却下来。

走过囚禁人类的楼层,吕湘英感觉像走了一辈子那么漫长。到了负十层,他才算松了口气,压抑已久的血液才澎湃起来。他在电梯房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翻腾的内心许久才得以稍稍平伏。他押着潘德念步出电梯房,一股久违的潮湿的泥土气味涌进鼻腔,而与这气味相对应的,是负十层的环境。这里异常闷热,看上去就像是个窑洞,与之前所经过的楼层格格不入,那种时代感与负十一层相比,相差岂止百十年。

吕湘英像是个时间旅行者一样,骨碌着好奇的双眼,打量着身边的一切:这里的椅桌床,无一不是砖砌的;尽管已铺设了电灯,但仍能看见墙上的凹处及放置在上面的油灯;被随便扔在过通道的被子已霉得看不见原来的样子,甚至还找到翻倒在一旁的夜壶;一个锈迹斑斑的铁匣子里,放着一沓早已辨不出样子的钞票,然而其中一张的版边仍依稀可见“印……五……民……中”四个字,吕湘英一转念,便明白这四个字应该是从右往左看,再根据字体的大小,猜出上面应该写着“中华民国……五年印”。

吕湘英这才体会到,什么叫做“转眼春秋”,只一层电梯,便仿佛回到了那个只能在历史中查找的年代。他琢磨着,如果按照钞票上的字体大小去推敲,“国”和“五”字之间的空隙则只能印一个字,这个字必是“十”字无疑。民国十五年,即为一九二六年,如果没有记错,那正是国民军动北伐战争的一年。

在那如此动荡的年代,海婴仍能借助人类的力量为自己兴建这样一个地下堡垒,足见他们在当时便已渗透到人类的权力核心。吕湘英不敢想象,那些在历史上赫赫有名,面目可辨的人,有多少其实已不再是人,甚至在之后爆的那场中华民族浩劫的背后,也必定有海婴在推波助澜、煽风点火。或许正是中国人经历了那场民族浩劫,海婴才决定将自己打扮成中国人心中梦魇的形象。

带着这些想法,吕湘英越走越觉得后脊凉,毛骨悚然。用人类的力量来歼灭人类,这正是海婴最拿手的看家本领。如果说海婴自古便已在人类上层社会中活动,那么到底有多少次战争,是人类在被利用的情况下所动的?又有多少人前仆后继,为这样的战争而白白丢了性命?人类的好战、贪婪和自私,是否被刻意孕育出自我毁灭的恶魔?

或许这次海婴动的几乎摧毁人类明的战争,已不是他们第一次跳进人类的视线了。

只是人类对此一直毫不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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