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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亮朋友(4)(第2/13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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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妻子说道:“不行。现在天已经晚了,太阳都下山了。开了窗户你又要着凉了。你应当明白,以你目前的身体状况,开窗只会是有害无疑。”

他焦躁而又无力地动了动右手,似乎想向她挥过拳去,脸上因恼怒而更加映衬出那苍白的嘴唇、凹陷的两颊和突出的瘦骨:“实话说,我真的憋得受不了啦。既然我横竖要完蛋,早晚都是死,你何必还要这样呢?……”

她只好把窗户全部打开。

三个人顿感一股轻风拂面,心头不禁为之一爽。这股风不仅柔和湿润,而且已带有春天的气息,充满了山坡上花草所蕴含的芬芳。不过也夹杂着浓浓的松脂味和刺鼻的桉树味儿。

弗雷斯蒂埃喘息不定,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但没过多久,就用手指甲使劲抠着座椅的扶手,气急败坏而又无力地嘶叫起来:“赶快关窗户,我受不了这气味。看来我该到地下室去等死了。”

他妻子于是慢慢地关上窗户,随即将前额贴在玻璃上,凝视着远方。

杜洛瓦觉得很不自在,想安慰病人几句,可他又一时想不出恰当的话语来宽慰他,最后只是嘟哝了这样一句:“这么说,你上这儿之后病情依旧如故?”

“你不都已经看到了吗?”对方有气无力地耸了耸肩,显得躁动不安。说完又垂下了头。

杜洛瓦接着说道:“他妈的,这地方同巴黎相比,简直要好上无数倍。那边现在还是严冬呢,不是雨雪,就是冰雹。下午三点,天就黑了下来,必须点灯。”

“报馆里没什么消息吗?”弗雷斯蒂埃问道。

“没有。只不过最近从伏尔泰学院来了个叫做拉克兰的实习生,打算让他接替你。不过这家伙还是有点嫩,你赶紧回来吧!”

“我?现在要我写专栏章,还是等我了到九泉之后吧。”弗雷斯蒂埃说道。

看来死的念头已紧紧地占据他的内心,不论谈起什么,“死”字都会像洪亮的钟声一样突然蹦出来,甚至每想起一件事,每说一句话,都会再度出现。

谈话长久地陷入了沉默,这沉默是这样的深沉,令人痛苦难熬。夕阳的金辉渐渐消失,被晚霞染红的天空已暗了下来,绵延不绝的山林成了一片暗黑色。夜幕开始降临,带着夕阳最后的余晖入夜,在房内长驱直入,使屋里的家具、墙壁、帷幔等一切都蒙上了一层红黑交融的轻纱。壁炉上的镜子所映照出的天际,成了一摊殷红的鲜血。

弗雷斯蒂埃夫人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背对着房间,脸孔贴在窗玻璃上。

她丈夫忽然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了起来,话语因而断断续续,听了令人毛骨悚然:“我还能看见几次这落日?……八次……十次……十五次或二十次……也有可能会有三十次,但不会超过这个数……你们这些人……日子还长得很……我却已经到头了……我死了以后……一切依然照旧……就像我还活着一样……”

他沉默了几分钟,之后接着说道:“眼前的一切都在提醒我,几天以后,我就再也看不到了……这可真可怕……所有的东西……我将什么也看不见了……从日常使用的小玩意儿……如杯子……盘子……到躺在上面何等舒服的床……以及马车。傍晚的时候,乘车兜风是多么惬意……这一切,我是多么喜欢!”

他那两只手的手指,神经质地轻轻敲击椅子的两边扶手,如同是在弹钢琴。每次看着他沉默不语,比听他说话,更使人受折磨。显然此时他一定在想那可怕的事情。

杜洛瓦忽然想起诺贝尔·德·瓦伦几周前对他说的话语:“我能感觉得到,死神现在就已经站在我身旁,因此常常想伸过手去,一把将她推开。虽然天地辽阔,但她却无处不在。我随处都能看到她的踪迹。被压死在路上的虫蚁,从树上飘零的黄叶,出现在朋友胡须中的一两根白毛,一见到这些,我的心就一阵阵地惊悸,因为那是死神肆虐的见证。”

当时他并未明白这些话的意思,今天看到弗雷斯蒂埃这样子,他就顿时领悟了其中要义,心中顿感格外凄楚,这种感觉他是从来没有的。他似乎感到面目狰狞的死神,此刻就在他身旁,与她仅一步之遥,就立在这气息奄奄的病人所坐的椅子旁,他真想起身离开,跑得远远的,立刻回巴黎去!啊!早知如此,他是不会来的。

夜幕此时已完全笼罩了整个房间,看去很像一块提前送来的裹尸布,即将落在生命垂危的弗雷斯蒂埃身上。只有窗户还清晰可见,明晰的窗框内显现出年轻女人一动不动的身影。

弗雷斯蒂埃生气地问道:“怎么回事?今天怎么不点灯?你们就这样照料病人?”

窗前的身影消失了。过了一会儿,空旷的别墅内响起了一阵电铃声。

片刻后,一个仆人拿着一盏灯走了进来,放在壁炉上。弗雷斯蒂埃夫人向她丈夫问道:“你现在想怎样,是睡觉呢,还是下楼去吃晚饭?”

“我要下楼。”弗雷斯蒂埃答道。

由于尚未到开饭时间,三个人谁也没动,又在房内等了将近一小时。这期间,他们只是偶尔说上一句平淡如水、毫无意义的话语,仿佛在这死神光顾的房内,如果听任这沉默的时间持续过久,或是让这沉闷的空气僵化不变,会有什么不测发生似的。

仆人终于报告,晚饭已准备好。杜洛瓦觉得,这顿饭花费的时间实在太久,好像总也没有完结的时候。大家都默默地吃着,谁也不说话,手指间的面包块被捻得粉碎。饭堂伺候的仆人,进进出出,脚下没有一丝声响。由于查理受不了响亮的脚步声,这个仆人穿的是软底拖鞋。房间里,只有那木壳挂钟机械而有规律的滴答声,清晰可闻。

饭一吃完,杜洛瓦便借口路途劳累,回到了自己的房内。他趴在窗前,向外看了看,明月当空,像一盏巨大的球形灯,在各幢别墅的白色粉墙上铺了一层朦胧的寒光。在这皎洁的月色下,轻波荡漾的海面,一片粼粼波光。为了能够尽快离开这里,杜洛瓦搜肠刮肚,终于想出一条理由:就说他收到瓦尔特先生一封电报,要他立即回去。

可是第二天醒来时,他又觉得自己离去的决心未必有十足的把握。因为他的这个脱身之计,弗雷斯蒂埃夫人压根儿就不会相信。再说他的忠诚表现理应得到的全部好处,也将会因他的这种怯懦而前功尽弃。如此一想,他又自言自语道:“啊!这事可真不好办!既然如此,不如算了。生活中不如意的事总是有的,何况看起来在这儿也不会拖很久。”

这一天,天气晴朗。这种令人心旷神怡的万里碧空,正是南方所特有的。杜洛瓦觉得此时去看弗雷斯蒂埃未免过早,因此沿山坡而下,信步到了海边。

回来吃饭时,仆人对他说:“主人已问过先生两三次了。请先生去楼上看看主人。”

杜洛瓦径直上了楼。弗雷斯蒂埃坐在扶手椅上似乎睡着了。他妻子正靠在长沙发上看。

不想病人这时抬起了头,杜洛瓦随即问道:“怎么样?感觉好一些了吗?我看你今天好像气色不错。”

“是的,今天不错,体力也恢复了些。你赶紧和玛德莱娜去吃饭,一会儿咱们坐上车去外面转转。”弗雷斯蒂埃说。

走出房间后,玛德莱娜对杜洛瓦说道:

“看到没有?他觉得自己大病已愈,今天早上一醒来,就在那儿想这想那的。一会儿,我们要去朱昂湾买一些陶瓷品,装饰我们巴黎的寓所。他非要出去走走,可我担心弄不好要出事。他肯定受不了车子在路上的颠簸。”

马车来了后,弗雷斯蒂埃由仆人搀扶着,从楼上一步步地走了下来。一看见车子,他就要人把车篷拿掉。

“不行,你疯了?”他妻子坚决反对,“你这样会着凉的。”

“没关系,”弗雷斯蒂埃坚持道,“我已好多了,我自己很清楚。”

车子于是走上了两旁百花盛开的林中小径,这是戛纳的一大特色,很有点英国的林苑风光。接着,马车便沿着海边,在通往安狄波的大路上奔驰了起来。

弗雷斯蒂埃就眼前的景物,向大家一一作了介绍。首先是巴黎伯爵巴黎伯爵(1838—189),曾为法国王储。常来此小住的别墅,其他一些建筑物,他都能说出点名堂。他颇有兴致,但外人一眼便可看出,这种兴致不过是一个神虚体弱、行将就木的人有意装出来的。他连抬起胳膊的力气都没有,只好用手指指了指相关景致。

“看,那就是圣玛格丽特岛。岛上的城堡当年曾关押过巴赞元帅巴赞元帅(1811—1888),19世纪法国杰出将领。后来他从那里逃了出来。城堡至今保存完好,就是为了纪念这件事。”

他随即回想起自己以前的军旅生涯,说了几个军官的名字,谈起了一些往事。大路突然峰回路转,整个朱昂湾倏地出现在眼前。远处是港湾里墙壁刷得雪白的村庄,另一头则是安狄波角。

弗雷斯蒂埃忽然像孩子似的高兴地叫了起来:“啊!舰队,马上就可看到舰队了!”

果然,宽阔的港湾里,停泊着六艘大型军舰。远远望去,宛如几块林荫覆盖的山岩。这些军舰都硕大无比,样子奇特,怪里怪气,不仅甲板上拱凸不定,塔楼高耸,舰首冲角更是直冲水中,似乎要在海里扎下根来。

这些庞然大物都显得非常笨重,好像牢牢地固定于海底,人们简直弄不明白,它们怎么移动起来。形状酷似瞭望塔并可转动的高大圆形炮台,看去又像是一座座建于礁石上的灯塔。

一条大型三桅船,白色的风帆鼓得满满的,正欢快地从这些军舰身旁走过,驶向外海。同这艘外形美观、身姿矫健的三桅船相比,这些战舰实在像是一些蛰伏于水中的钢铁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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