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纵前尘，不如断壁颓垣（二）

云深推开玄黑色的铁门，黑红相间的铁锈簌簌落下，落在她的裙子上她却毫不在意，她走了进去，然后闭上眼睛。

一、二、三、四……

那三年的黑暗时光里，她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高塔里将这些石阶一一摸索踏过，她闭上眼，也记得住它们的位置。

黝黑而空寂的封闭高塔里只有她的脚步声在回响，一步一步，似踏过那漫长的岁月，走向时光尽头那个曾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小公主。一步一步，回溯那些不堪的肮脏记忆，一步一步，将这些年苟且偷安的轻狂岁月淡去……

长空玥、颜姜、停枯……那些熟悉的容颜渐渐淡去，随着那些脆弱得单薄的快乐与悲伤一起淡去，那些浓重的颜色渲染的悲哀与绝望，黑色的玄铁、红色的鲜血、雪白的月光、熊熊烧的烈火……那些被刻意遗忘在心底深处的画面与被困于海底的恶兽一起，裹挟着海底的腥气乘惊涛骇浪破牢而出，将那些淡漠的记忆狠狠地一脚踏碎。

九百九十七、九百九十八、九百九十九。

九百九十九。

她睁开眼，绚丽的霞光落在落满灰尘的窗台上，将一线生机递进这黑漆漆的房间。石壁上隐隐可见当年火舌舔过的痕迹，顶部垂下的四条锁链依旧完好无损地垂在肮脏的地上。

云深走到窗前，曾经，她带着洛儿在这儿看万里河山，后来，她一个人在这儿，看了三年的月升月落。

从权倾朝野的摄国殿下沦落为铁锁加身的阶下囚，造化弄人，真是比茶楼里说的都精彩。

勾栏瓦肆、秦楼楚馆……熙熙攘攘的人间烟火一如六年前，似乎王权更迭对他们没有产生任何影响。每个当权者总是自以为是，觉得天下离了自己就生灵涂炭，战火会熄灭，稻谷会生长，芸芸众生也自会找到他们的蓬勃之路，这是天地间的定理，永远无法更改。

摄国殿下是活在西靖百姓心中的明月，消逝于一场熊熊烈火，火烧尽了所有的不堪与污浊，留下的唯有曾经的一片皎洁。

这是时间的魔力，将一个人不断美化，只留下人们愿意传颂的传奇。

这是她可以好好利用的东西。

霞光渐渐散去，一轮明月慢吞吞地挪上夜空，清辉如水笼罩万物，似天地之母温柔而悲悯的目光，望着这纠缠于悲欢离合、爱恨怨憎的众生百态。

人间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这皎皎明月又何尝不是呢。

她闭上眼，任月光落在她脸上、脖子上……清冷的月光下，她宛如一樽苍白美丽的雕像，在亘古的风里伫立成永恒的模样。

楚洛震惊地望着高塔之上那个仿佛随时都会乘风而去的身影，幽沉的眼中似有浮光跃动，晶莹剔透，不敢置信的踌躇，失而复得的惊喜，少年皇帝前所未有地在众人面前失态了。

皇姐，是你吗？

云深察觉到一道无法忽视的强烈目光，低头看去，对上那双溪水般清澈的眸子，里面复杂的悲伤、惊喜、痛苦与无措让她心里忽然百味交陈，忽略了那一闪而过的幽幽诡色。

她笑了起来，明丽濡湿的大眼睛仿佛盛着万千流光，于寒月之下，亦光照万千。

是曾经的楚犀，六年之前，那个风华绝代的小公主。

她翩然落下，沐着一身清辉，宛如踏月而来的仙子，轻盈优雅地落在楚洛面前，笑容明媚而温柔，似烈焰之光悄无声息地收敛了灼人的温度，化为潺潺溪水，“洛儿，我回来了。”

楚洛依然呆呆地望着她，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似想触碰一下她是不是幻影，却被她冰凉的指尖握住，那凉意让他脑袋里一个激灵，终于颤抖着出声，“皇姐……”

皇姐啊皇姐，洛儿终于等到你了，你知不知道，洛儿有多想你。

想你想到，哪怕是破碎的，也想收集起完整的你。

少年的手比她还冷，却紧紧地抓住她的手指，似乎怕一松手她就会化为幻影消失，他的眼圈儿渐渐红了，可怜兮兮的宛如一只被抛弃的宠物，却呜咽着不敢开口。

云深抬起另一只手温柔地帮他理理被夜风吹乱的头发，“皇姐说过的，永远都不会离开洛儿。”

洛儿啊洛儿，但愿你，依然是我的好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