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有进益
卯时刚过,辛禾便进卧房叫起妘挽,许是喝了些酒的缘故,妘挽睡得格外沉,任辛禾怎么喊也未见醒,辛禾无法,只得过会再叫,当妘挽终于睁开朦胧的睡眼,伸了个懒腰问道,“现在何时啊?”得到的答案瞬间,妘挽惊醒,卯时将尽这可如何是好,洗漱、更衣、束发一时间屋里手忙脚乱,一手抓起桌上的米糕,另一手提起箱便向外冲去,快行至东宫大门处,被紧跟其后的丹夏叫住,小声的提示道,“太子妃,您....忘穿鞋了。”低头看到自己裹着白布的脚,妘挽颇为不好意思,赶紧把米糕放在嘴中咬住,空出的一手提上鞋,再由丹夏系上,完成一系列操作后,妘挽便飞也似地向大门冲去,而这一幕恰好被要去参加朝会的太子看到,心道,“看来太子妃....到是很享受求学的生活。”于是紧了紧衣袖,同太子妃一前一后出门而去。众人只见手忙脚乱的太子妃坐上马车,稳如泰山的太子骑上马,一个向东,一个向西,背道而去。
半个月过去了,即使炎炎烈日、丝丝蝉鸣,妘挽也能心静如水,不再大汗淋漓,但妘挽誊抄的速度不增却慢了许多,自从少时弃学,妘挽一年写过的字,都不及渊阁中一日之多,开始只是手腕、臂膀发酸,慢慢地肩胛处也开始酸胀起来,时至今日,不仅仅是酸疼,手指都有些僵硬、麻木起来,为了字迹工整只能一笔一划,每每驻笔研磨重新拿起笔后,手都会不自觉地颤抖两下,是以,往日半日能抄完的,现在一日还未能完成,函公将一切看在眼里,并不做声,待到妘挽晚间交功课时道,“已至大暑,外面水缸里的水不到半日就见了底,从明日起,你午时前抄,午时后便替我把水缸填满吧。”
妘挽本以为函公会因为她今日抄慢而责罚于她,没想到只是让她去挑水,便欣然应下。隔天上午照例抄完后,吃过饭,妘挽便从院中挑着两个空木桶,出门打水去了。阁外有林,名为博园,因种松柏,四季常青,林中有井,其水甘甜,人在此处,心旷神怡。悠然而来,负重而归,瘦弱的肩膀上挑着两大桶井水,晃晃悠悠,晃晃悠悠,来时路迢迢,归时路遥遥啊,妘挽吃奶地劲儿都用上了,缸中的水才刚刚没了底,本想着挑水容易,谁知比写字还难。
妘挽有些颓废地坐在缸边喘着粗气,火辣的日头依然高悬,好像无情的嘲讽,清风也不再吹来,仿佛在吝啬施舍,摸着手上隆起的茧夹,捏着酸疼的肩膀,这一刻妘挽真的想过要放弃。函公依旧在屋里对她不闻不问,大门敞开着,走出去似乎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可是之后呢,她又要沦为一个无声无息的棋子,曾经的她因为年少无知已经逃过一回了,若是今日再逃了,就太对不起上天多给一次的机会了,想到这儿,妘挽便不再抱怨,挑起木桶继续出发了。听到屋外的动静继续响起,屋中的函公小声地笑了起来。一直到太阳完全落山,妘挽才将院中的两个水缸装满,看着自己的劳作成果,妘挽虽是累极,但心中倒是满足。
坐上回东宫的马车,妘挽又高兴又疲累,随着马车的颠簸,居然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等到了东宫门口,车夫唤了好几声,车内依然没有动静,车夫又不敢入内查看,正手足无措之时,太子凤凛正好骑马回到东宫,一眼便认出了太子妃的车驾。看到向自己走来的太子,车夫吓得赶忙跪下道,“参见太子,奴才驾车回来,唤了几声,太子妃都不应,奴才无法......”太子先是扣了几下车门,确实无人应答,便打开车门,映入眼中的是倒在车上的太子妃,凤凛心道不好,一个箭步上了车,双指在妘挽的颈上探去,顿时心中大定,活着!那她这个样子,就应是....睡....着....了,还真有她的,坐个车都能睡着,还真当这天下太平啊。凤凛摇了摇头,伸手将妘挽从容地抱出马车朝东宫走去。睡梦中的妘挽感到自己被人抱着,轻柔而温暖,淡淡的檀香气像极了阿爹,于是妘挽便顺势又往那人的怀中缩了缩。感觉到怀中人的动作,凤凛的嘴角不禁弯了一个弧度,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就这样在东宫众人的注目下,一向高傲的太子抱着平日里不受宠的太子妃进了月漓阁,就在大家以为太子要宿在月漓阁时,太子很快又从月漓阁离开了,让一众看客摸不着头脑。话说,躺在床上的妘挽,睡意正浓,奈何未用晚膳,饥肠辘辘的肚子叫了起来,无法只得起身寻些吃食,因为近日里妘挽胃口颇佳,所以辛禾常会在屋里备些开胃的糕点,按照往日里的习惯,妘挽扶着床板坐在床边正要起身之时,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惊讶地猛然站起,同时大声急呼。
听到太子妃的叫声,众人自是不敢怠慢,很快赶了过来,问道,“太子妃何事,可是有哪里不舒服?”妘挽忙道,“今日我....是如何回得月漓阁,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看到太子妃无事,众人安心,可太子妃的问题一时间却让大家犯了难,还是辛禾反应快,答道,“太子妃您....今日累极,在马车上睡着了,亏得车夫机敏,喊来了....丹夏帮忙,是她把您给背回来的。”说完,辛禾便用胳膊肘轻轻碰了丹夏一下,丹夏立马会意道,“回禀太子妃,确实如此。”妘挽看了看众人,自觉这个解释确实合理,在东宫也只有自己人才靠得住,如此便也释怀了,终于想起了她挨饿的肚子,妘挽道,“我有些饿了,厨房里可有吃的。”丁香道,“早给您备下了,奴婢这就去端上来。”于是丹夏留下,辛禾和丁香前往厨房。
路上,丁香不解地问辛禾,“姐姐,你说明明是太子送太子妃回来的,为什么太子还不让告诉太子妃呢?”辛禾看了一眼天真的丁香道,“太子事忙,送人回来举手之劳,不用放在心上啊.....”丁香想了想,仿佛突然明白似的,“嗯,有道理。”
看到可口的食物,妘挽便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吃到一半,却停了下来,看着杯里的水发起呆来,辛禾不解地问道,“太子妃,这水可有何问题?”妘挽摇了摇头道,“东宫中的水是从何处而来啊?”丁香答道,“回禀太子妃,东宫中各位主子用的水是城外玉泉山上的泉水,每日会有专人送来。”妘挽又问道,“东宫内没有水井吗?”丁香说道,“当然有,不过大多是下人们在用。”妘挽像是想到了什么,道,“月漓阁有小厨房,自是有人会挑水,走,我们去小厨房看看。”虽是已过戌时,但因为怕主子们有额外需求,厨房中人都不敢擅自离开。
月漓阁人口不多,小厨房中也不过四、五人的样子,妘挽是第一来厨房,厨房中人也是一次拜见太子妃,都大气不敢出跪在地上。厨房虽然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妘挽扫视了一圈道,“平日里是谁负责挑水?”话音落下一个婆子从后面站起身,又跪在妘挽面前,“回太子妃,是奴婢。”妘挽问道,“那你挑水的用具何在?”听到主子的吩咐,婆子不敢怠慢,把放在角落处的挑子呈了过去,妘挽看着手中的挑子,与寻常无异,不过挑子中间处用布缠了几圈,“这缠布可有何用处?”婆子笑着道,“回太子妃,这...其实倒没什么特别,装满水后,挑子不轻,缠上这个不容易磨破皮肉罢了。除此外,奴婢挑水时还会在手上缠上布条,这样不仅能稳住水桶,还能保护手皮。”听到婆子的话,妘挽不由地茅塞顿开,不免开心道,“大家都辛苦了,早些安置吧。”说完,便高高兴兴地走了。
次日午后,渊阁中,妘挽按照学到的方法改造了挑子,也缠好手后,函公站在门口道,“哎,资质不佳,小聪明倒是不少。”妘挽吐了吐舌头道,“先生,笨人有笨方法吗。”说完便去挑水了,果然有了“高人”的指点,这背部的痛感轻了不少,加上双手能用得上力,两个水桶也更稳了些,这样步伐也就快了不少,午后本是休憩之时,林间确有妘挽忙碌的身影。有了正确的方法,再加上多日的磨炼,妘挽明显感觉自己的力气变大了,写字的手不再抖了,手臂即使悬空也没觉得那么酸胀了,而且挑水的节奏越来越快了,从开始的太阳落山方能挑满两缸水,到如今太阳西斜就能挑满,察觉到了自己的进步,妘挽心里美滋滋的。
夜晚,东宫的应晖堂中,凤凛正在批阅,近日来朝中似乎有异动,看着各处搜罗到的消息和上呈的奏报,凤凛正在想着应对之策。桀抽了个空挡,向凤凛禀报,“启禀太子,属下探得,这大半个月来,太子妃一直是早出晚归,但确实身在太学,不过不是太学学堂,而是在渊阁。”凤凛停下笔,疑惑道,“学堂学得好好地,为何会跑去渊阁?”桀道,“太子妃去渊阁是机缘巧合,但打理渊阁的人,其身份让属下有些担忧。”
凤凛道,“渊阁.....渊....莫非...”凤凛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桀道,“正是,此人乃昔日西嫏国的国相,西嫏被灭后,国相函良被擒,王上惜才欲加招抚,可函良性子孤傲不逊,誓死不从,王上不忍杀之,便将其放逐在渊阁,终日与作伴。”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凤凛显然是有所顾虑,“那太子妃平日里干了些什么,你可知道?”桀说道,“额,要说干了什么其实也没什么,午时前在屋内抄,午时后....午时后....”桀抬头看了太子一眼道,“午时后直到傍晚都在挑水!”敲击声停止,取而代之的是不可思议的质问,“挑水?你确定吗?”桀开始也不信,直到亲眼所见,“确实如此,属下不敢欺瞒。”凤凛轻笑一声道,“有意思。”堂堂东夷公主,炎国太子妃,居然肯自降身价去挑水,她的举动总是让人意外,转而一想,怪不得她那日会在马车上睡着了。“关于太子妃,属下还查到的一件事,但......”桀上前在凤凛的耳旁低语了几句,凤凛的脸色变了变。
这日午后,妘挽照例在林间穿梭,阳光透过茂密的树枝散落在妘挽单薄的身躯上,却显得光彩异常,林间的鸟儿仿佛习惯了妘挽的脚步,也随着她的步履悦耳吟唱,妘挽似乎也沉浸在这如诗如画的景色中,未注意到不远处的一个布衣身影。晚课结束,妘挽离开渊阁,函公按照惯例整理了今日妘挽誊抄的绢帛,并又精选些留作妘挽明日誊抄用。
此时,门外突然有声响起,“恭喜函公,收得高徒啊。”话音刚落,一个身着布衣的老者站在门口,函公定睛一看,笑道,“呦,张院士这是云游回来了,这惠阳城里发生的诸多趣事,你可是没赶上啊。”老者摆手笑道,“那都是旁人的事,与我何干,倒是函公的事,才令人高兴啊,这次你可要请吃酒,莫要再找什么理由推脱了。”函公难得笑道,“呵呵.....说到酒,我确实留着,就等你回来了。”说完从屋后的树窖里,拿出来一坛,一打开,酒香瞬间弥漫了整个屋子,老者连连点头道,“好酒,好酒啊,这酒可不是寻常人家能喝到的啊,你啊,算是有福啦。”函公摇头道,“那个后生....资质不佳,只是有些小聪明罢了。”张院士笑道,“不过如今像她这般,肯放下身段任你驱使的,可是不多哦。”函公则不甚在意,“如今乱世当道,朝为王,暮为虏者,比比皆是,身份这种事情,不过是局中之人看不透罢了。来来,不谈那些俗事,干了这碗,算是给你接风洗尘。”“好好。”张院士亦举杯道,两人相视一眼,皆一饮而尽。
一日,妘挽照例早早出门,却碰到了故意装作偶然,实则刻意等候的凤凛,既然遇到,妘挽也不能刻意避开,便大方地请安问好,之后转身就要离开,凤凛上前一步拦到,“太子妃早早出门,足见刻苦,如今学业已然过半,不知可曾有所长进?”妘挽看着凤凛,一本正经地答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臣妾虽然不敢言进步显著,但每日却有精进。”凤凛笑道,“如此,本宫有一事,想同太子妃请教。一群孩童在水边嬉戏,其中一个无意中发现一块精美的玉石,其余人见了羡慕不已,可时间久了,大家都开始疏远、甚至攻击捡到玉石的孩童,太子妃以为原因何在?”
妘挽听着这个故事,觉得似乎与誊写过的绢帛有相似之处,便依葫芦画瓢道,“一个人有,而其余人没有,这就产生了差别,而这种差别不会随着时间而减少,等其余的人无法再接受这种差别时,大家自然就无法再和平相处了,此乃人不患寡而患不均也,不知我这个答案太子可满意。”“嗯,太子妃所言在理。”凤凛道,看着往日不可一世的太子,今日竟认同自己,妘挽觉得有些匪夷所思,怕其中别有用意,便借口赶紧遁去。看着妘挽小跑的背影,凤凛喃喃自语道,“好一句,人不患寡而患不均,跟着高人,顽石也开窍了些。”随后吩咐道,“桀,咱们也出发吧,今日可要打起精神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