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厂长的心里话

家族式办厂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至少不是德尔美听说的第一次。海薇茨家世世代代卖军火弹药，直到这些年才搞起纳米科技。而她自己，谁都知道艾玛化工集团是由一对恩爱夫妻控制的。菲尼克斯跟德尔美是如此相像，人们认为她百分百遗传了她母亲的所有特征，或者说得更为干脆一点：她和母亲就是一个模子扣出来的。

不过，关口汽水厂竟也是家族企业，可真是头一次听说。这多少和德尔美想象的不一样：他们应该是苹果传给橘子，橘子传给桃子，桃子传给香蕉，香蕉传给菠萝，菠萝传给荔枝，荔枝传给龙眼……是水果里面的植物学关系那么发展下去才对。

艾尔尼亚带头开始逐一货柜打开检查。他们现在身上都带着树莓那股甜得发腻的气味。在货柜里闷头乱翻，打乱了产品码放顺序。德尔美甚至不想偷摸喝一瓶——反正事情结束了应该可以敞开了饮用。还有艾尔尼亚，她盘算着要带多少瓶，什么口味，要不要用胶带捆着另一瓶，公园管理处里还有没有地方搁。至于真的子岚小姐，要是打开门里面没人“呜呜呜”，那大概就可以关上了。

景川先生检查起来，速度比别人快。一来是熟悉布局，二来是迫切想找回“失踪许久”的自家女儿。他的四周净是商业机器人，缺乏感情，用数据和财务报表倾轧着，就算再怎么想置身世外，也是不可能的。漂浮的灰尘在四处作祟。安静的环境中充满了悲哀的叹息，传递到货柜的堆栈之中。双手紧紧捏着什么，似乎扼住自己的喉咙，那里有小小的吊灯在嗓子眼上面来回摇摆，一直从食管入口照亮到心脏瓣膜上。痛苦和恶心，还有厌恶。但景川执意要全盘检查，他满手污泥，伴着铁锈和黑色的果酱痕迹。

他咒骂着，咒骂帝国军，咒骂八带目集团，让他的美好光景消失不见的所有诱因都要咒骂。他渴望着和平，渴望着安静美好的过去。痛饮汽水，在街口打哈哈，是多么实在的梦想呀！

也包括子岚。子岚是这家工厂的下一个传承者。她的一切包含在景川的记忆，更早就包含在关口汽水厂的配方里了——调配好上等的橘子果酱，把水和白砂糖都混合到完美比例，挪到注入器，加注碳酸气，三位一体，紧紧地扣上瓶盖，贴上火山标志……从她小时候就传承了这些手艺，大家畅饮时的笑脸，他的子岚的可爱微笑，除了这些，再无他物了。

她的眼睛藏在沉重的阴影后面，额头上有凝固的血，身上有吸盘状的伤口，像是和大王酸浆鱿进行了殊死搏斗。她和艾尔尼亚熟悉的一样：脸依旧很是苍白，脸瘦瘦小小的，暗棕色凝结了血块的短发，那尚有一丝希望的琥珀色眼眸。身上笼罩着鲜血和帝国军特有的怪异香水味，但丝毫不影响景川先生好好地检查她。她没有锁骨窝里的小小黑色月牙，而奥妮波斯早就站到了景川厂长的身后。

“你找的非常快，但接下来你就是我的第二个人质了！”奥妮波斯的一根触须把景川先生卷到半空，死死束缚着他的身体，转了好几圈。他用尽全力挣扎着，毫无用处。她像个海怪，而老爷子是那艘悲惨的双桅帆船。

“放开他！”德尔美用刀指着少校的脸。此时她离这家伙最近，少校祖母绿一般的眼珠，大得让人很不舒服，其中又是烧着赤红的火焰。

“你的资格可不够呢。”奥妮波斯瞪着德尔美，毫不退让。

“看我把你这章鱼做了刺身！”德尔美挥刀刺向托罗少校，她很敏捷地，但不是用触手，是用她那略有些肉感的双腿来躲闪。不过她依然躲开了，德尔美扑了个空。

她跳到货柜上面，触手还抓着厂长。德尔美一个旱地拔葱也跳上去，往少校心口一扫，被她后仰躲开了；一刀从下面攻击，奥妮波斯身子一扭，又没打到；德尔美回手一记下劈，又被那家伙躲开在旁边。

“柔可以克刚哦。”奥妮波斯突进几步，用看似柔弱的双掌发出冲击，把德尔美从货柜上拍下来。这让她感到胸口一阵火辣辣的痛。还没完，奥妮波斯的触手依旧举着厂长，她脚尖轻轻点地，弹了起来，德尔美只能看到她的残影，转瞬间就到了眼前。

“你就这点本事嘛？”奥妮波斯轻轻对德尔美笑出声，拳击她的肚子，顿时那些喝下去的汽水都想赶紧离开这具身体。

德尔美后退了几步，她发现这只章鱼可真的不一般。但还没来得及思考，少校早已闪到她面前，暂且放开了厂长，那全部触手便凶狠地扑过来。德尔美弯腰闪避，触手将金属货柜打出了巨大的凹痕。

“好险好险。”不过这才刚开始。奥妮波斯的一条触须，阴险地游走过来，揪住她一条腿，把红头发女孩拎到了半空。

“你知道离心力对吧？”托罗少校突然一甩，同时松开触须，德尔美像个小炮弹一样扎进了那堆草莓味汽水包装箱里。等她站起来，脑袋上套着“甜美女孩，甜美草莓”的盒子，腰上也穿了纸板箱的衣服。奥妮波斯继续她的连击，用触手抓地加速，将德尔美直接撞飞，她重重地跌进那码得几人高的凤梨汽水里。

“根本就是个菜鸟，别开玩笑了。”少校的触手继续抓住试图逃跑的景川厂长。“那个四眼仔，你也想试试吗？”

她这才发现，已经找不到艾尔尼亚的影子了。

“该死的懦夫。”奥妮波斯诅咒着。“那么好吧，你们关口汽水厂这父女俩，是时候了。”

“我很抱歉！”景川厂长突然大声喊出来。

“你早该意识到时代的车轮不可阻挡。”奥妮波斯笑了。“你们这些过时的老东西，可以进垃圾箱了。”

“德尔美小姐，我真的很抱歉！”没想到厂长却不是跟她对话。“我辜负了人民的信任，我改了橘子汽水的配方！”

差点被打得昏迷的德尔美，马上就窜了起来。这句话大概比一针强力兴奋剂还管用。

“你在说什么？”

“现在的橘子汽水，跟以前不一样了，配方已经改变了。”

“所以大家传说的关口汽水厂改配方是真的？”

“千真万确！”厂长的声音因为被触手缠着而变得沙哑。“我非常抱歉，这和我们广告上写的不一样，我们诈骗了。”

“你竟然？”

“是的，就像那家伙说的那样。”景川先生用下巴轻轻指着后面的橘子汽水储藏罐。“时代变了，所以配方也变化了。”

“过去可都是用货真价实的蜜橘做的。”德尔美有点难以置信。“现在呢？该不会是香精和色素？”

“过去我们就用色素了，在食品饮料标准还没出台之前。”

“现在呢？”

“现在只不过一切都有了标准，所以老的配方用不了了。”景川厂长喘着粗气。“过去，工人们经常在下班的时候，偷偷拿一小瓶橘子糖浆回家，那可是真的橘子酱配白糖，如假包换的。他们回家能做成橘子汁，你要知道，在内战那段时间，卡布尼的物资非常匮乏，所以关口汽水厂的工人们也是迫不得已。”

“啊，我还记得小时候喝的非常甘甜。”德尔美的大脑中翻腾起一阵破碎的橘子果肉的波涛。

“现在可没人会带一瓶那东西回家了。”

“现在从超市里买不就可以了吗？”德尔美笑着说。

“现在？”景川先生狠狠地盯着少校的眼睛。“暂且不提我们会放进去多少添加剂，他们呢？238物质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即便再修改橘子汽水的配方，我也不会往里面放进所有消费者都看不懂的添加剂！”

“你这个老头懂得还不少嘛。”奥妮波斯收紧了触手。“我杀了你！”景川先生因为窒息，痛苦的嘶吼着。

“看吧，说到点子上了……”他不顾一切地大叫着。“你至少让我死前，知道那可怕的添加剂到底是什么。对吧？然后，给我个痛快，你这个挨千刀的帝国混蛋！”

“我可真不该说的。”奥妮波斯把手放到耳旁，把里面藏的隐形对讲机扯了下来。“无妨，反正我会把这里夷为平地，讲给你们这些将死之人听，也没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