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华（三）

叶行闭上眼，事到如今，他仍然能清晰地回想起那个自己手中，看上去精致可爱的小娃娃脸上的表情，没有悲伤、没有懊悔、没有绝望，亦没有恨，绝情地像一根木头。

他笑了一笑：“阿蓁把神奕托付给我的时候我是不屑的，这六岁的孩子比我二十六岁时都老道了，哪里需要我来照顾。”

这种时候一般还会有下半句，所以澜英乖乖地站在他边上，没有插嘴。

“但是我错了，他终究是个孩子。”

叶行睁开眼，对上她急切又强忍不发的眼神，脸上抽了抽。

“嫌我关子卖得太长了？”

“嗯。”她连连点头，“您快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

“哈哈，我被他小鬼坑了一把。”叶行无奈地摇摇头，脸上的笑意却沉了几分，“阿蓁离开后的某天，他突然跑来跟我说，他擅自替我取了个‘叶行天’的假名，又以我的名义建了个叫天圣阁的组织，然后把所有的一切都扔给了我和虚谷，自己消失了。”

“消失了？”澜英配合地问了一声，却巴不得他一次性把话说完。果然神仙公子的话都是有道理的，叶老头就该改名叫叶唠叨。

“是啊，他把一切都扔下了，自己却跑到坤灵木里，沉睡了五十年。”叶行依旧慢悠悠地道，“这也是神族人能做到的事之一，用灵气贮藏自己进入坤灵木中蛰伏，以躲过避免不了巨大的危机。”

他仍然记得那孩子当年的冠冕堂皇：“你可以这个姿态长生，可我不行。如今局势莫测，我若贸然行动，等我老死了还不能安定天下，倒时再无神氏一族，天下人便完了。不如由你先帮我探探虚实，待实在把控不了局势时再把我喊醒，如此还能有挽救的机会。”

“直到后来迫不得已解散天圣阁，天下降妖组织四起，洪灾泛滥，社会不安，我实在束手无策，才终于把他给叫醒了。”叶行带着澜英逛完了一圈屋舍，才慢悠悠地往回走，“而他醒来后第一件事，竟是把自己的名字给改了。”

那日黄昏，盛夏的阳光在地平线上留下一道红色的长线。他站在坤灵木遮天的林冠之下，看着昏黄的光影中，那孩子模糊的身影一点一点得变清晰。

四目相对，两人均是无言，五十年的岁月消失于转瞬之间，他们都还是当时的模样。

正想着从哪里开始讲述这六十年，神奕倒先他一步开了口，他声音一如既往的稚嫩，却沉稳有力。

“今日起，我不再是神奕。”他一句一顿，抬起眸来，“缄默为穆，山丘为陵，穆陵。”

……

“穆陵？”澜英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皱眉，“我不喜欢这个名字，有一种透不过气的感觉。”

“是嘛，我的感觉倒正好相反。”叶行突然抬出手，看了看自己的掌心，“把所有沉重的东西都转嫁给名字，心上，才能轻松一点。”

初见那日，他发狂、悲愤、后悔、痛心，好不容易才从汹涌的情绪中回神过来，看到东方露出第一抹白，而那如木头似得孩子，背着自己站在坤灵木下。他的手掌搭着粗糙的树干，仰头朝着微光的天空远眺而去，六岁的身躯在这广袤的画卷之中显得那样孱弱、渺小。

眼前忽有银光闪过，他不自觉地伸手一接。

潮湿的感觉沁入掌心，温温的，似乎是、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