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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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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不知为什么总像缺点儿什么似的空落落的,静下来想想,不得不承认,这是因为一上午没有看到他的缘故。几次有意无意四处扫视了整个剧场,没有他的影子。他去哪儿了?

出差了。还有一个礼拜回来。

心里一阵怅然若失。为什么这样?难道在厌恶的同时还存在着思念?不,不是思念。这不过是想在唯一知道这龌龊秘密的另一个人面前表白自己坦荡的急切罢了。这秘密太沉重,唯此才能减轻它在自己心上的压力。我等着他的归来,我要彻底结束错误,恢复正常。要让他知道,我不是他想象中的那种人。女人并不都如男人一厢情愿所揣测的那样。希望他不要把我在病痛中的软弱当做对女人的经验接受下来,那不过是一个错误,一个正常状态下不会发生的错误。

这其间我应邀又去了我那位男友家一次,程序内容与上次完相同,做饭,吃饭,说话,只是在分手前有了一点变化:临出他家门的时候,他把两只手轻轻放到了我的肩上,轻到那只是一个姿态,几乎没有实质上的碰触,然后,轻声问我:“可以吗?”我眼也不眨地干脆说道:“不可以。”他点点头,收回了手,丝毫不以为忤,大概是把我的拒绝理解成了矜持、羞涩。一个男人连想亲热亲热都要先征求意见,要先问一声“可以吗?”那答案就只能是,不可以。凭着这个“面”,这个“肉”,这个怯懦腻歪不敢承担就不可以。那一瞬我想起了他的吻,坚决果断地,不容置疑地,居高临下地,更重要的——适时准确恰到好处地!……身禁不住又是一阵颤栗,通了电一般。

我等着他回来。

他回来了。

在完没有精神准备的情况下,我遇到了他,是在路上,从宿舍去剧院的路上。面孔半点儿也不耽搁地发起烧来,我没有办法,只好盯着路旁矮墙似的冬青拼命想:这么多树怎么会长得一般高呢?修剪过?并没有见谁修剪啊!真可笑,一般高。……他在看我。我没看他,但身都感觉到了他的目光,那目光深厚锐利,心又抽搐了。“病彻底好了?”他总算开口了。我点点头。“我走的时候太匆忙。”我点点头。“我买到那本了。只买到两本。一本。”拒绝吗?可这是,一本时下令人趋之若鹜的,拒绝了反倒显得心中有鬼。收下?又怕他错误地理解了这接受。怎么办?给他钱。对,给钱!……下次单位开会,他拿来了,我一手接一手递过去攥在手心里的九元八毛三分钱,那三分是三枚一分的硬币,亮亮的从我手里跳到了他面前的桌子上。他看着钱,没有说话;我拿着走了,也没有说话。以后,好长一段时间我们都不说话。有人在时说,没有人时不说。

一切跟想象的不一样!

正常似乎没法恢复了。我害怕见到他,见到他就紧张,紧张得连傻瓜也会看出些许端倪;又渴望见到他,他好像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没有,生活便残缺不了。那种种精心设计的大方诚恳热情庄重没用上,用不上!我为自己惊讶,我想准是我的神经出毛病了。出毛病的是神经吗?我自己十分清楚,不是。我厌恶自己,厌恶他,厌恶我们之间的那件事情。可是又渴望,抑制不住地渴望,渴望着重新体验,胸中如有两军对垒,互不相让,战争不断升级,愈演愈烈,到了白热化的程度。这事必须有一个结果,否则,我永无宁日!他呢,他怎么想?我们仍不说话。有人在时说,没人在不说。

下午,政治学习,传达中央军委件以及层层下发的相关件,以支部为单位,他最后一个到的。却并不马上进来,而是站在门口向坐得满满的屋里扫视。我看到了他的目光,立刻触电似的低下头来。不一会儿,有人在我身边坐下来了,是他。我没有抬头,但知道是他。件很长。很好。有人在睡觉,发出深睡时才有的均匀粗重的呼吸声。我一心一意寻找睡觉的人,总找不到。睡觉的人经常伪装得看起来像是听得最专心的人,两手支着额头,脸向桌面,一副专心聆听苦苦思考的样子。我觉着很好笑,真觉得好笑。我发现我的心在渐渐平静,发现这件棘手的事其实并不可怕,只要不再刺激它也别总那样“绷”着,它就会自行消亡。比如现在,他刚在我身边坐下时,我身的肌肉包括骨骼肌平滑肌心肌确实一齐发生了共振般的痉挛,但不能总是痉挛,它们的能量有限,痉挛了一阵就疲倦了,疲倦消失后一切便恢复了正常,有好几次当我在找寻睡觉人时确实把身边的他忘了。我解脱了。左胳膊被人轻轻碰了一下,下意识地转过脸去,看到了放在肘边桌上的一张纸条。

——太枯燥了。无声地说点什么吧,好吗?

骨骼肌平滑肌心肌们一齐痉挛!纸片消失了。过一会儿,又回来了,纸上多了一句话。

——为什么不愿意理我?我得罪了吗?

也许谈谈不是坏事?也许谈开了反而好!我拿起了笔。

——没有。我依然尊重。

——我宁可用这尊重去换取一点别的!

——对任何一个女性都可以这样说。

——我不愿辩解,但我感激说出这句话。这证明也爱我。

——这里面根本无所谓爱。这件事最终只能是一场空。

——所有的最终都是一场空。永恒谁也无法追求,只有希冀。对永恒的希冀恰好证明了人对自己渺小存在的重视。人所拥有的只是现在。我现在非常爱,想!

——请不要这样说话!

——这是实话!

——我只能使失望。

——为什么?我们的爱并不虚幻。此刻我就想紧紧地拥抱!太想了!因为,爱。

——任何堕落都有美好的借口。也许男人不存在堕落的问题。

——充满了欣喜和炽热的渴望,感到了生命的力的饱胀,而却冠之以“堕落”,究竟是什么压抑了?我期盼着我们灵魂和**的结合,即使是悲剧是毁灭!不要与命运和爱神抗争吧,一切听从爱神的安排,因为一切都在流动;一切听从命运的安排,因为我都是它的手中之物。人,太渺小了啊!

纸片已经写满了,两面都满了,密密麻麻再无插足之地。即使有我也不能再写。幸亏是写而不是说,否则,我将管不住自己的舌头。我被他那简直是宇宙意识的超脱、自信震撼了,脑子里一坨糨糊,里面原有的一切都被打乱,然后又乱七八糟地粘在了一起,我脖子僵僵地看眼前的桌面,不敢稍稍转一下头,生怕转错了方向转到左边去,他在左边。我不能看他。我不知这是由于惧怕令人炫目的光亮还是惧怕令人羞惭的黑暗。我的脑子里是一坨糨糊。休息了。随着一阵获得新生般的声响**,室内安静了,人们出去了。我没动。很高兴除我之外的人都走了,否则,我拿不出一点敷衍的气力。

“晚饭后有时间吗?”天哪,他什么时候进来的?

“有什么事?”我这样反问。我应说没时间,嘴不由己。

“我这次出差还给带来了一样小礼物。”

“真的!什么礼物?”我问。同时,另一个我不由为这装出来的欢天喜地天真烂漫脸红发烧。

“到时候就知道了。我给送去,晚上七点半,行吗?”

“好啊。”我夸张地点头夸张地笑,声音高得有点走调了。

晚饭没吃,没有食欲。什么欲都没有,脑子里是一坨糨糊。我面对墙壁坐在写字台前愣神儿,愣了不知多久,听到了敲门声,我哆嗦了一下,赶紧垂下眼睛,写字台上事先摆好了一本摊开的。“请进。”我说。“韩琳,让马上去剧场,临时通知今晚上的演出专家要来。”

来人是《 周末 》剧组的剧务。看看表,六点一刻。

我去看小梅。

以往出远门我总要选一本带上,这本必须不是太厚,以免沉;必须好看,以能抵御环境的嘈杂;还得有滋味可反复,以免读完了就完了。但这次没带,忘了,我几乎是逃离北京的,逃离他,还有我自己。在车上闲着没事儿,只好听别人说话,上车后对面下铺两个三十来岁的女子一直在头对头地唧唧咕咕,这会儿,正探讨到有关男性心理。

“哎,看过《 聊斋 》吗?”

“撩摘是什么?”

“。专讲鬼、狐狸精什么的。……里面有个《 恒娘 》。听说女人看了《 恒娘 》,就能牢牢把握住男人的心理。”

我心里动了一动。《 聊斋 》我是看过的,还是海岛那个俱乐部主任拿给我看的,由于是言也由于时间紧,当时就看得囫囵吞枣不甚了了,现在更是差不多忘干净了。当下决定,回去后一定找来再读。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想知道男人心理,具体说,他的心理。

那天晚上到了剧场后方知道,晚上要来的专家是重量级的专家,评奖委员会的评委。本来说好第二天来,因为其中两人的出国事宜,临时改为了这天,于是领导利用演员化装前的时间召集了这个剧组体人员参加的紧急动员会。他也来了,他是这个戏的“剧本顾问”。按心照不宣的惯例,上级领导来看戏的时候,剧团领导紧张,好与不好,关乎他们的政绩;专家评委来看戏的时候,演职人员紧张,尤其演员,好与不好,关乎他们的一系列利益。动员会不过十分钟,气氛却是“蓬”一下子就起来了,**。表面上看不出什么,散了会,人人该说说,该笑笑,嘻嘻哈哈大大咧咧,甚至比平时更嘻哈更大咧,但是暗藏其间的紧张亢奋焦躁却是无处不在,如平静海面下的潜流。散会后我没有走,留了下来,毕竟,这是一场对我来说也十分重要的演出,就好比我的一个孩子,被打扮收拾好了,要领出去见人了,尽管是好是赖这时已由不得自己了,还是想在一边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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