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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爱,我气都喘不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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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x年,我一(徐志摩)

我忽然被重新烧起来,是在石虎胡同里,新月社。我的是一封信,一封特别短的信,来自大洋彼岸。这封信只有一行字:志摩,救救我,马上来信,说说你。签名是:你的徽。

信虽短,但热度却极高,火力却极大。那是能把活人烧成死人,死人烧成活人的。

我就是那个被烧活了的人。我的徽,要我救她。她是我的,她的心仍然是我的。她怎么啦?发生什么了?

我马上去那家拐个弯就到的邮电局发了个电报,信太慢了。我也不管电报是否会落入他人之手。我的电也很短:你回来?还是我去?我在。一直都在。你的摩。

回到石虎胡同,新月社,红鼻子老蹇拉住我喝酒。我跟他甚至玩起了我最讨厌的猜拳把戏。输了的干一杯。老蹇说:你这是有什么桃花运了?怎么就那么高兴?跟换了个人似的。我说:我高兴了吗?对,我高兴。我好象真的很高兴,跟换了个人似的。

几杯下去,我更高兴了。我跳了起来:对了,我差点忘了!老蹇说:什么忘了?我已经跳着颠着奔了出去。我又奔到那个电报局。面对的还是我认得的那位大爷。这位大爷看了我的电报稿,问我:这同样的电报您刚才不是已经发过了吗?

我发过了?我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一个被酒弄得一定已经跟红苹果一样红透了的脑袋,从下巴红到头顶的那种。我说:对啊,我刚才发过了。

我的高兴持续了几天。可也就那么几天。徽徽的信来了,在没有接到我电报之前,这封信就已经在路上了。徽徽告诉我,她跟思成闹得厉害,思成老说她心里只有志摩,她说思成只听老妈的,思成的姐姐思顺告诉她,老妈说到死也不会接受林徽因。她说,她已经跟思成说分手了,她不跟他去宾夕法尼亚大学,要一个人留在康奈尔大学。

徽徽的信写得好乱。后来又说思成不肯跟她分手。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也许就这么过下去了。她还说;你有小曼了。

徽徽说我有小曼了。我感觉到她的心痛。尤其是在这几个字里。其实我的心更痛。也是在这几个字里。

可是小曼在家的铁桶里关着。她妈妈是软硬不吃。不让她出门,不让我进门,我打去的电话被挂断,我寄去的信一定是到不了小曼手里的。

我谁也没有了。原来我觉得我谁都有,天下也都觉得我要谁得谁,世界上最美的美女都被我一网打尽了,甚至有说我左拥右抱的,恨不得说我拥有皇帝那样的三宫六院。可是,我现在还有谁呢?我不知道应该或者可以到哪里去了。我被徽徽的短信烧起来,成了灰,从死灰里要重新起来。可是死灰还是死灰。我还是死灰,一个或许有人疼但肯定没人要的死透了的死灰。

所以我又出洋了。死灰要出洋了。这是我第三次出洋。

我去了英伦,去了德国,去了意大利,最后还去了印度,探望病榻上的忘年老朋友泰戈尔。

在德国,柏林,我去了当年跟幼仪签署中华第一份离婚协议的房子那里,也就是幼仪和我的二儿子的故居。我的二儿子,我的心痛了一下。痛在深处,很深的地方。那时候我没有痛过。那时候我心里全是那淡蓝色的衣裙,徽徽的,在风里飘着的,在康河边,伦敦桥塔下飘着的,把我心的天空飘得上面全部淡蓝,下面全是彩霞。我是在那淡蓝色飘拂下的霞光里第一次吻了幼仪的,西式的那种吻。可能这就叫滞后效应,这种痛。有小报说,徐志摩的二儿子是被徐志摩害死的。当然这话是不带引号却带着引号的。该小报的解释是:徐志摩的二儿子小小地就病死,是因为体质不好;他体质不好,是因为他的母亲怀孕时心情不好;他母亲心情不好是因为徐志摩要跟她离婚。所以,这个小小的二儿子之死是徐志摩造成的,或者说是徐志摩害死的。我本来对这样的报导是一笑了之的。这也叫逻辑?可是它,在我现在想起来时,却扎了我的心。后世有人说我是人渣,我本来也是一笑了之的。可是现在我觉得也不无道理。尽管顶多只有一丝丝道理。就象适之对我说过的,任何事情都有正反两面,幸福是把双刃刀,追求幸福也有光明和黑暗两面,前面是光明,后面是黑暗。后来的事情似乎印证了他的话。尤其当飞机的一个金属块插在我脑门上时,那也飘着的,在蓝色里飘着的。那把刀还真的来了,来到我的脑门上。飘着。

在淡蓝色的天空下面。我看到了柏林,这栋房子,甚至那我只见过一次的稚嫩的小脸。我想起来了。虽然没有真实的印象,我只记得稚嫩,只记得这两个字。真的是这样的。在脑门上蓝天下飘着金属块时,有过这么一个瞬间。

在柏林,我写下了《婴儿》一诗,我写道:

因此她忍耐着,抵抗着,奋斗着……她抵拼绷断她统体的纤微,她要赎出在她那胎宫里动荡着的生命,在她一个完全,美丽的婴儿出世的盼望中,最锐利,最沈酣的痛感逼成了最锐利最沈酣的快感……

这是我写下的最现代的诗之一。其实,我写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我为什么这么写,我甚至没有去深思我写的是谁,或者是什么。应该是我,应该不是我。很久以后我才有那么点隐隐约约的感觉,好象跟我在柏林忽然被扎到心里去的那个痛有点关系。至少有那么一点。那倒不是后悔。追求什么,就不要后悔什么别的。可是追求什么却会留下什么别的。

在意大利,我去了翡冷翠,就是其他人翻译成佛罗伦萨的那个美丽的城市。翡冷翠是我的发明,就象法国枫丹白露这个地名是朱自清兄在我发明的基础上修订出来的那样。在翡冷翠之夜,我写下了《翡冷翠之夜》。这是一首饱受称道的诗,甚至有评论家说此诗不亚于《再别康桥》。里面有这样的诗句:

爱,我气都喘不过来了,别亲我了;我受不住这烈火似的活,这阵子我的灵魂就象是火砖上的熟铁,在爱的槌子下,砸,砸,火花四散的飞洒……我晕了,抱着我,爱,就让我在这儿清静的园内,闭着眼,死在你的胸前,多美!……爱,你永远是我头顶的一颗明星:要是不幸死了,我就变一个萤火,在这园里,挨着草根,暗沉沉的飞,黄昏飞到半夜,半夜飞到天明,只愿天空不生云,我望得见天天上那颗不变的大星,那是你,但愿你为我多放光明,隔着夜,隔着天,通着恋爱的灵犀一点……

我很乱,一个失恋者,乱得很。诗里的“你”,是小曼,但有时我又觉得是徽徽,写的时候也是这种混乱的感觉,两张美得不能再美的脸在我眼前此起彼伏,让我左顾右盼,东张西望,不知所从,心里却又甜得滋滋的,甜得辣辣的,辣得眼泪都能流出来,有时候还真的流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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