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林上旭日升

林晔昭毕竟在塞外的风沙和烈酒中磨砺了六年，一坛陈年老酒下去，云深已经眼前冒金星了，他还眼神清明，带着几分鄙视得看着醉醺醺地趴在桌上的云深。

云深觉得整个人好像卧在云上一般，整个人轻轻重重的，手脚软绵绵得使不上力，眼前只有一团深深浅浅的蓝色仿佛流动的海水一般，她知道那好像是二师兄。

“师兄……”她迷迷糊糊地伸出手，却在动作的时候一股酸麻的感觉仿佛溪水般流遍全身，她扯开嘴笑了笑，“原来我醉了啊，师兄，我醉了。”

“师兄，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醉过了……”

“父皇……父皇……父皇，犀儿好想你，犀儿真的好想你啊，你不在，所有人都欺负我，父皇，你为什么不回来保护我，你明明说过最疼犀儿的……父皇……”

她趴在桌上，睁大的双眼茫然地望着那一线天光，滚烫的泪水顺着眼角一颗一颗滚落在桌面上，渗进木头的纹理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干净得让里面彻骨的悲伤一览无余。

“父皇，你说过会永远站在犀儿身后的，你为什么说话不算数……”

林晔昭任她边哭边喃喃自语，独自在一边儿举着一个酒坛就往下灌，有醇烈的酒液顺着脖颈滑落进衣襟里，一团火在身体里烧起来，朦朦胧胧间，他好像看到当年的琼华山，七师弟总是围着五师妹转，他总是缠着大师兄教他剑法，三师弟总是看不到人，九师妹总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角落，面无表情。

在他的印象中，九师妹一直神神秘秘的，来来去去，行踪不定，但他知道九师妹和他们是不同的。或者说，琼华山上，他们所有人都是不同的，大师兄是风过崖崖主的遗腹子，从小养在师父膝下。五师妹是京城徐家的嫡长女，因为喜爱武艺出走江湖。七师弟是栖凤楼楼主的次子，因为体弱受到排挤，一气之下上了琼华山。而三师弟和九师妹，似乎除了师父，没人知道他们的来历。

而且他总有种第六感，大师兄和九师妹从前是认识的，九师妹看大师兄的眼神，和看他们其他人都不一样。

最后一滴酒顺着他形状流畅的下巴滑落下来，说不出的风流写意，他低下头，苦笑了一声。

原来无论如何，他都已经不会醉了啊。

这么多年的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他已经不敢再丧失片刻的清醒了。

林晔昭站起身来，走到云深身边，看着桌上满脸通红烂醉如泥的少女，深邃的眉目里蕴含着太多的复杂的东西。他俯下身，动作轻柔地拦腰抱起她，云深软软地缩在他怀里，滚烫的侧脸蹭了蹭他冰凉的衣物，满足地喟叹了一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揪住了他的衣领子。

他望着怀里小动物一般的女孩，眼神不由自主地柔软起来。

她是他的师妹，也是他毕生追逐的光，他的信仰。

他抱着她上楼，将她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他细心地帮她盖上了被子，想了一想又掀开被子，帮她把鞋子脱了下来。雪白的袜子包裹着小巧的玉足，他别过头去，脸有些红，慌忙给她塞到杯子里去。

哪怕问心无愧，到底有男女大防。

他转身走到门口，轻声合上房门，宛如一樽沉默的雕像伫立在门口。

外头的夜色渐渐爬上走廊，人声却越发热闹起来，这里不同京城，入了夜的街道，反而比白日更为熙熙攘攘。

林晔昭手指温柔地抚摸着长戟，半张脸笼在昏暗的夜色中，更显得轮廓分明的脸如刀削斧凿一般硬朗，他的眸子宛如深邃的两颗塞外宝石，倒映着夜空繁星的模样。

从前种种如走马灯一般在他眼前闪过，他似乎看见很久很久以前，他被人带进宫里，印象里冷僻阴郁逢人小师妹一身华丽宫装从殿中缓缓走出，她轻轻的步子合着头上步摇晃动的频率与腰间环佩撞击的清脆声音，眉间一点殷红花钿宛如落在两片深海之间的一滴血。

她向后一招手，一个佩剑的侍女将一支长戟捧到他的面前。

他迷茫地望着她脸上盈盈的笑意，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

“二师兄，这长戟，你收是不收？”

林晔昭，这条路，你走是不走？

他望着她唇角志在必得的笑意，沉默了许久，然后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双手向上接过长戟，他垂着头，只能望见台阶之上她华丽繁复的红色裙摆，“臣，誓死效忠殿下。”

有一次同门酒宴，他似乎是在酒后说过，他一生的梦想，就是征战沙场建功立业。

他还说，整个皇室之中，他唯一敬服的就是摄国殿下。

那个尚未及笄却杀伐果决的少女。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她就是摄国殿下。

林晔昭望着手上的长戟忽然笑了起来，眼中星子闪烁带着隐隐的银光，他想起他当年征战南蛮，那是他第一次上战场，却是整个大军的统领，他兴奋，也惴惴不安。瘴气沼泽，蛇虫鼠蚁，还有南蛮人的蛊毒机关，一路下来，他看着朝夕相对的那些伙伴一个个倒下，被遗弃在南蛮雨林中渐渐腐烂化作白骨，而那两个二世祖却躲在安全处饮酒作乐谈笑风生，他恨不得杀了他们。

他几乎就要动手了，可是她的人阻止了他。

在那次战场上，他亲眼看见，是她的死士躲在乱军之中，冲镇国公的二公子射了一剑，一箭穿心。

他一向自诩光明磊落，可当所有的矛头指向定远将军的长子时，他沉默了，他把他遣送回京，在奏折中他选择了忽略这个事实。

他猜到了她的考量，他选择了站在她身后。

从此，他效忠的不再是西靖，而只是摄国殿下。

他相信他的选择不会错，只有摄国殿下，才能带给西靖真正的太平盛世。

他一直都这么相信着，然后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在边关的风沙中忍受了这么多年，他从不曾怀疑自己的信仰。

她不在了，这条路，他会背负着他们所有人的，继续走下去。

孤独而骄傲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