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失格 手记之三 · 二 · 1(第2/2 页)
“内脏。”
“你真是个对诗一窍不通的家伙。那么,内脏的反义词呢?”
“是牛奶。”
“这个还有点像话。就照这个思路再来一题:耻辱的反义词是什么?”
“是无耻,就是流行漫画家上司几太。”
“那堀木正雄呢?”
说到这里,我们渐渐再也笑不出来了,转而变得心情沉郁,整个脑袋里仿佛满是玻璃碎片似的,那是喝烧酒喝到酣醉之后特有的感觉。
“你别自以为是、口出狂言!我可没像你一样,蒙受过犯罪被绑的耻辱哦。”
我蓦地一惊。原来在堀木心中,并没有将我当作一个真正的人看待,他只把我视作一个苟活于世、不知羞耻、愚蠢的怪物,也即所谓的“行尸走肉”而已。为了他一己的快乐,他可以最大限度地利用我,他与我仅是止于这种程度的“朋友”。想到此,我心中实在愤懑难禁,但转念一想,堀木那样看待我也情有可原,我从小就根本没有做人的资格,以致遭到堀木这样的人蔑视也是不无道理的。
“罪。罪的反义词是什么?这题很难哦。”我装出若无其事的表情问道。
“法律。”堀木平静地回答。
我抬起头重新打量堀木的脸。附近楼房顶上的霓虹灯闪闪烁烁,照着堀木,使他的脸看上去就如同魔鬼刑警般威仪堂堂。我看得出神,不由得目怔口呆了。
“你说什么?那不是罪的反义词吧?”
竟然说罪的反义词是法律!但或许世人全都像他一样想得如此简单,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过日子。他们以为罪恶只会在没有警察的地方蠢蠢欲动。
“不然你说是什么呢?是神吗?因为你身上总有那么一股基督徒的味道,让人倒胃口。”
“别随便下结论,我们两人再想想看吧。不过,这可是一个很耐人寻味的题目,对吧?我觉得,单从一个人对这道题目的答案中,就可以彻彻底底了解一个人。”
“怎么会……罪的反义词是善,善良的市民,也就是像我们这样的人。”
“不要开玩笑。不过,善是恶的反义词,而不是罪的反义词呀。”
“恶与罪难道有什么不一样吗?”
“我想是不一样的。善恶的概念是人创造出来的,是人擅自造出来的道德词语。”
“你真是啰里啰唆的。既然这样,那应该还是神吧?对,是神。把一切都归结为神绝对不会错的。哦,我肚子饿了。”
“由子现在正在楼下煮蚕豆哩。”
“太好了,正是我爱吃的。”
他双手交叉枕在脑后,咣咚一下子很随意地仰面躺在地上。
“你好像对罪完全没有兴趣。”
“那当然,因为我不像你,我可不是罪人。我虽然放荡,但绝不会害女人去死,也不会卷走女人的钱。”
我没有害女人去死!我也没有卷走女人的钱!——我内心深处某个角落里响起微弱的却是竭尽全力的抗议声,但旋即心念一转,习惯性地觉得那一切确实都是自己的罪过。这是我性格当中的顽癖。
我始终无法面对面地与人争辩。我拼命克制着,不让自己的心情因烧酒产生的醉意而变得更加沉郁,我几乎自言自语般地低声嗫嚅道:
“不过,唯独被关进监狱这件事情,不算是我的罪。我觉得,只要弄明白了罪的反义词,就把握住了罪的本质……神、救赎、爱、光明……不过,神本身有撒旦这个反义词,而救赎的反义词应该是苦恼,爱的反义词是恨,光明的反义词是黑暗,善的反义词则是恶。罪与祈祷,罪与忏悔,罪与告白,罪与……啊!全都是同义词,罪的反义词到底是什么啊?!”
“罪的反义词是蜜[1],像蜂蜜一样甘甜。哎呀,我肚子好饿,去拿点吃的东西来吧。”
[1]日语中“罪”的发音颠倒过来读便是“蜜”的发音。
“你自己去拿不就得了吗!”
我用充满愤怒的声音回应道,这可以说是我平生以来的第一次。
“好吧,那我就下楼去,和由子一起犯罪吧。与其空谈大论,还不如实地考察哩。罪的反义词是蜜豆,哦不,是蚕豆吧?”
他已经喝得酩酊大醉,说话也口齿不清了。
“随你便,你赶快给我消失吧!”
“罪与饥饿,饥饿与蚕豆……不对,这是同义词吧?”
他一面信口胡诌,一面站起身。
罪与罚。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个灵念一瞬间掠过我脑海一隅,令我猛然醒悟。假使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是将罪与罚作为同义词,而当作是反义词并列在一切的话,那么……罪与罚,两者绝无相通之处,而是冰炭不同器、水火不相容的两样东西。将罪与罚作为反义词的陀氏,他笔下的绿藻、腐臭的水池、杂乱如麻的内心……哦,我开始明白了。不,还没有……正当这些念头如走马灯一般在我脑海中轮番闪现时——
“喂!真他妈叫人难以想象啊!你快来!”
传来了堀木的叫声。他的声音和脸色都大变样了。刚刚摇摇晃晃起身下楼去的,没想到这么一会儿工夫又返回来了。
“怎么啦?”
四周的气氛蓦地变得异样紧张。两个人从楼顶天台走到二楼,再从二楼往底楼我的屋子走去。在楼梯上堀木停住了脚步,用手指着前面小声说道:“你看!”
我家那间屋子上方的小窗户正敞开着,从那儿可以看到里面的光景。只见屋子里亮着电灯,有两只动物正在干着什么。
我登时觉得头晕目眩、呼吸急促,但同时心里却在暗自低语——这也算是一出人间粉戏吧,这也算是人类的本性吧,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甚至忘记了出手去解救由子,只是久久地呆立在楼梯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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