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第 15 章
按照胡家的排行,胡尚辉应该是排行八的,他的上头还有七个兄弟姐妹,但因为他太小就来到了海市,对曾经的兄弟姐妹都没什么印象,唯一知道的就是大哥大姐,再来,便有一个据说被送去外国读的“二哥”。
其实,二哥应该是四哥的,但,胡家都遗忘了逃亡之前的事情,也就自然而然把这个排行“正”了过来,于是,胡尚辉就成了“小三儿”。
他对这个传说中的二哥没什么印象,因为他和生他的那位姨太太都不在家中,见不到,自然不会想念,没什么感情,自然也不会关心。
只是,多少还是有些好奇的,为什么要去国外读呢?
等他上了学之后,多少也知道了一些,比如说国外的教学质量好什么的,大学中好多老师都是国外学校读出来的归国留学生,看着就特别有化特别有气质之类的,那种感觉,“密斯”,“密斯特”的,不说几个“撒泼瑞兹”就不好意思打招呼了。
那时候外语就像是一种流行,而带来的洋伞洋装都是时髦货,便连他们也要穿西装打领带,一个个脚上没有双皮鞋都不好意思出去交际。
这个时候,即便胡尚辉知道大太太对那位姨太太生的二哥没什么好感,却也还是隐隐有了些期待,想起来的时候会这样想,那个二哥是怎样的呢?是不是也是言必密斯,语必欧卡的呢?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一点点儿期望,再见面的时候现那个老学究模样的二哥,他的心里头是极为失望的,言语上则多了些不屑,这样的二哥一点儿没有大哥的气派,他才不屑于要。
难得赞同大太太观点的他对二哥很是冷淡疏远,从来不对同学说起还有这样的一个二哥,土得掉渣的二哥。
可是,这样的二哥又不是什么古董瓶子,也不是真的抱着一堆古旧籍研究的老学究,他总是要四处走动的,那一天,他就在学校里碰到了二哥。
当时还有些同样时髦的朋友在身边,胡尚辉只想在对方不识趣地跟自己打招呼之前快快走开,装作没看到不认识就好,却没想到有人去跟二哥说话,然后不同意他的回答吵了起来。
出于好奇,又或者是出于某些护短的心思,他跟朋友一起围了上去,只当是看热闹。
“……我们学习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让更多的人过得更好,现在政府无能,让那些洋人肆意横行,抵制洋货有什么不对,我们不仅要自己不买,还要让别人不要买,不允许他们在这里做生意,把他们都赶回去……”
很有鼓动性的话,最近很多学生罢课,就是为了抵制洋人,胡尚辉并没有参与,倒不是他不赞同这些人,而是他更懂事一些,不愿意去做出头的椽子,给别人攻讦胡父的借口。
有的时候他也会跟自己的几个朋友抱怨,明明是那样有意义的事情,偏偏因为出身,因为身份,他就是不能出面赞同,倒显得他不够进步了。
周围渐渐围上来一些人,因为那学生说的是当下普遍认同的思想,还有一些同样□□示威过的学生过来声援,一个个的嗓音都不小,语言又很有鼓动性,就好像表演讲一样,也让周围的人听得热血沸腾。
胡尚辉也受了影响,直把对面的二哥当做了阻碍进步的顽石,非要将他搬走不可的样子。
“然后呢?”胡尚荣轻笑,他戴着厚厚的酒瓶底子,几乎遮住了半张脸,仅剩的半张脸又是那种人固有的消瘦,就是个普通的可能迂腐的老师模样,说话的时候,也没有特别放大音量,几乎没有人听清,却也因为知道他说话了,周围礼貌地静了一下,等着他的说法。
“然后呢?然后再来一次闭关锁国?等待着别人的洋枪大炮轰开国门,签下一条条不平等条约?”话语中有着淡淡的嘲讽,音量还是不大,但周围太安静了,所以所有的人都听清了这句话,让一腔热血都冷了一下。
“你怎么可以这么说……”那个男学生不赞同,他最开始就是正常的宣传自己的思想——这个时代的学生最爱干这样的事情,就好像传销组织一样,拼命地给人洗脑,与之不同的则是,他们宣传的东西自己也是深信不疑的,并不是存心欺骗他人,从中谋利。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样,他们的演讲格外富有激情,有的时候,脚下垫块儿砖头,就能在街口大声宣传起来,直到被巡逻的警察驱散。
“难道这不是你要表述的意思吗?因为害怕侵略,因为厌烦侵略,就好像讨厌那个总会不请自来到你家里拿东西的邻居,你就关上门,把自己锁起来,把家中的一切锁起来,不让人看见,不让人拿,这样做的你就好像乌龟,因为缩起头来了谁都看不到了,却不知道只要那些人将你的壳掀了,你连‘门’都没有了,又怎么关?”
胡尚荣的言语很不客气,他扶了扶眼镜,嘴角那抹嘲讽的弧度让他这一刻跟那些老学究完全不一样了,连那挺直的后背都有了某种斗争的含义。
“与社会脱节的人终将被社会所抛弃,与世界隔绝的人终会被世界所遗忘。有的时候,这种遗忘并不是简简单单的忘记,对于一个国家来说,将它遗忘的最好方法就是把它变为只存在于历史中的一段字记录。”
没有理会别人不赞同的眼神,没有给人插嘴的机会,站在那里的胡尚荣明明是个外来者,却像是主宰一样那般镇定自若,他的观点,他的看法对胡尚辉来说是有些颠覆的。
好像一直以来以为苹果只有红色的,结果某天见到了绿色的,黄色的,仔细想想,似乎还可以有黑色的,不是被正了三观,而是三观充实了许多。
“你来学校学习知识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改变你的命运,是为了思考你的未来,更甚至是为了思考国家的未来,但做到这一切的基础都是你已经掌握了足够的知识,而现在呢?为了一个荒谬的理论,你就开始罢课□□,耽误自己的时间跟别人叫嚣,等待别人因此而害怕让步,这是要多愚蠢才会做出这样毫无成果而又浪费时间的事情。”
“难道你们还没学过那句话——时间就是金钱吗?浪费时间就是浪费生命。生命是有限的,你们难道不应该用有限的生命去创造辉煌,而是用有限的生命跟人吵架骂街喊口号吗?把这些嘴皮子的工夫多用到脑子上,不要人云亦云地跟着起哄……”
“好了,这位同学,我不反对你为了自己的理想而宣传奋斗,但我希望你不要把这种传播思想的事情弄成了强迫入会,我们都是有思想的人,我们的思想可能会相同,可能会相悖,但在最后论证出谁是正确的之前,请允许我保留自己的观点,用自己的方式去为国家努力。”
男学生几次张嘴,却都不知道从何说起,胡尚荣的那些话带来的影响或许不是颠覆性的,却也打开了一扇天窗,让人能够去思考一些别的东西了。
“原来还能这样理解啊!”
“是啊,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历史上唐朝最强盛,那时候各个民族的人都有,也没见说谁不让来,结果皇帝不还是天可汗么?现在为什么就要用那样的手段自保了呢?”
“我早都说了,实业救国也是一条路,而且更不好走。”
“谢谢老师指教。”
人群四散的时候,有几个学生过去给胡尚荣鞠躬,挡在胡尚辉面前最后的屏障没了,他有些尴尬地抬眼,正好和胡尚荣对上,隔着厚厚的镜片,他看不到胡尚荣眼中是什么情绪,但他踟蹰了一下,还是上前叫了一声“二哥。”
这是他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在自己的朋友面前,承认这位二哥。
即便不曾侧目,他似乎也能看到朋友们惊讶的眼神,只不过碍于家教,没有人当面问他,倒是跟着他都老老实实地上前叫了一声二哥。
短暂的插曲并没有影响胡尚辉的生活,直到某一日胡尚荣把一个笔记本交给了他,让他想办法给新党人士。
胡尚辉当时因为自己听错了,不自主地掏了一下耳朵,震惊地问:“你是他们的人?”
“不,我不是。”胡尚荣摇摇头,没有说更多的话,匆匆离开,他身边一直跟着保镖,能够抽出时间做这一件事情也是难得的。
莫名有了些做贼心理的胡尚辉一面忍着心里头抓肝抓肺的好奇,一面若无其事地继续自己的生活,只不过又“偶遇”了二哥几次。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也许有些异想天开,不过我觉得不应该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重要的东西总是需要监督的,他们是个很好的存在,不是吗?”
胡尚辉当时没有说什么,之后就开始通过各种渠道了解关于新党的事情,以前他听说的新党跟匪徒一样,蒙骗老百姓什么的,而真正了解过后才现,某些事情上他们确实做得比政府好,所以……
骷髅一样的二哥是被抬回来的,六姨太第一个挤上去,跟在她后面的则是拉开了一些距离的胡父和大太太等人,胡尚辉这样的只能排到最后,但他还是有时间过去的,他知道二哥已经看不见了,于是拉着那一把骨头的手,在他的手心里画了一个对勾。
见到二哥微笑点头,他松了一口气,那样烫手的东西送出去他也安心许多,至于其他……对与错就让时间证明好了,他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忧国忧民。
多年后,期待已久的和平到来,孩子都有了两个的胡尚辉再次想起这几年的变化,不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一切都像二哥说过的那样变化了,他从来没有想过,促成和平的条件这样简单,只要一颗威力足够震惊世界的炸弹就可以了。
而那个人,最早这样想,也做到了的人却是没有办法看到他期望的这一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