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根
金京的南关火车站是地处金京、苏诏两大干线枢纽上最重要的客运车站。 始建于天启十七年,皇朝被推翻之后,由新政府对原站进行了部分的修缮、改建,规模更大,运量更足,是上官易之管辖的地盘,也是去西煌方向的最快捷方式。 静水和承箴被接来金京的时候,也是在这里下的火车。 不过当时是白天,而现在是晚上。 站台上的路灯光线昏黄,把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得长长的。数月而已,却物是人非,站在静水身边的人已经换成了陆子漓。 今晚开始了她生命中的又一段未知旅程,她跟自己说不用怕,若这次平安回来,那么一切的一切都将结束,她将回到茹苑,和承箴一起开始新的生活。 去西煌方向的火车在对面的二站台,需要走上那道钢架天桥。 走在最前面的是陆子漓及近身随从阿远,静水在中间,后面分散跟着数十个同行的陆家兄弟。 他们没有再是黑衣黑帽的统一打扮,全部换上了普通的旅行便服,混在人群中应是没什么特别之处,可常年江湖生涯所养成锐利眼神、习惯性的防备神态,却是隐藏不住的。 有心人几乎不需要怎么识别,也能看得出哪些是旅客,哪些是陆家的人。 对于陆子漓忽然接受了去西煌,在陆家产业上下有了不小的震动。 这点,连深居漓园的静水、都能从陆子漓这十日来的忙碌及紧绷中感受得到。 虽然她也并不知道西煌之行的目的何在,可确定一点便是陆子漓不会打无把握之仗,他甚至还借用了上官家的无编制精锐,想必这趟买卖应是重要的。 如此重要的事情,他还要带着自己这个累赘同行,想必自己就是那个人质,用以保证上官易之会言出必行。 静水苦笑,不知道承箴花了多大的力气才能说服上官先生来去救自己,这是恩,她会记得。 可是显然,走在前面的陆子漓,是她苏静水的怨。 阳春了,虽是夜然也仍旧暖了。陆子漓身上着了件玄色薄料西洋昵大衣,歪戴了顶同色的帽子,帽子的款式有些不同,不是普通的黑沿礼帽,边上略窄了些,被陆子漓压低至眉间,更多了些许神秘。 站台上也有出行的小姐太太们,目光均会不由自主的被陆子漓的气势所吸引,一见之下粉颊上大多现了份娇怯。 而看向跟在陆子漓身后的静水之时,那娇怯便化为刻意不以为然的审视和不屑,静水被这么多道目光刺着,甚是不舒服。 且更让她觉得不便的,还包括身上的这套衣裙。 这是临出门之前,陆子漓让丫头宝喜送来给她穿上的行头。 其实这衣裙并非不好看,相反,是太好看、太考究。 浅碧十层团花绣的百褶长裙,同色系的上装及短斗篷之缘和裙边都镶有一指宽深碧绸边,让面料更具垂感。 静水的长发挽出个未出阁的小姐会梳的俏皮发式,斜插了雪香簪,双耳戴了同套耳环,腰间没有悬挂其它垂饰。 整身装束真真衬了静水的名字,清嫩而雅致,好一泓碧水之波。 在漓园穿戴齐整之后,连陆子漓看到她第一眼都怔忡了些许,可随即便没好话的来了句:“果然可以,难怪让纪承箴那毛头小子念念不忘。” 静水不语,肃身站着。 陆子漓微皱了眉端详了会儿,走过来拉开妆匣捡了嫩粉胭脂递向静水,“眉目倒是不用再画了,脸颊和嘴唇太过苍白,外人瞧着还以为我亏待了你。” 静水不接,冷淡的回应,“我从不用这些东西,谢二少爷费心。” “你有两个选择:一是自己完成;二是我亲自帮你。” 静水立刻接了胭脂,对妆镜马马虎虎抹了些,镜中的她一双妙目含了些许怒意,而陆子漓却极惬意舒心。 想到出门前的这一幕插曲,静水此刻更觉得前面的陆子漓格外的讨厌。 走上人行天桥,一步步的上着台阶,本以为这条路就这么过了、算了,百无聊赖抬眼,视线却凝固在对面正下着台阶的人身上,心跳忽地就漏掉了一拍,震惊间,绣鞋便踏在忘了提起的裙摆上。 轻“呀”了声身子不受控制的前倾,眼瞧着就要与台阶来个亲密接触,额间一痛,却是撞在了另一种坚硬之上:是陆子漓的胸口,他刚好回身扶住了她。 慌乱抬头,正对上陆子漓意味深长的笑容。 静水推开陆子漓,眼睛搜寻着方才的身影,是倾世,果然是倾世。 他瘦了许多、冷冽了许多,整个人像具冰雕一样自上而下走来,身后跟了几个陆家的侍
从。 他活着,好好的活着,可是已经没有了半点精气神。 那双眼睛里并非茫然,更是专注,可怕的专注。 静水确定,倾世看到了她,在陆子漓拥着她的那一刻,倾世刚好便看到了她。 “倾世……”静水忍不住轻唤了声,不安的站在原地等待着倾世或许会给她的些许回应。 “倾世,我没有出卖你,那天……是为了救你。”静水必须抓住这最后的机会做出解释,她伸出手,伸向倾世的衣角。 可倾世并没有停下。 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就像他和静水不过是两个擦身而过的陌生人,没有在茹苑共同的日子,没有恶作剧、没有伤害、没有谎言和欺骗,没有恨,更不存在友情。 亦或者……这世上,根本从没有所谓的“情”。 连亲生母亲都能够为不相干的人去放弃他,还有什么是真的? 他什么都没有,只有自己。他自己的意义不过就是一团血肉,一团被剥离了感情的血肉。 他平静的走下台阶,走向停在一站台的蒸汽火车。 火车通向什么地方都是无关紧要的,若这一生注定了要去做一棵浮萍也好,无心、无痛、无根。 静水的指尖刮过他的衣角,就那样……罢了。 天桥下的火车挂着的牌子清清楚楚的写着:金京——汴溏。 他被送去汴溏,那就是陆子漓所谓安全的地方,他将做为人质,直到陆子漓成功返回金京。 一句“保重”卡在静水喉间,说不出、问不得、咽不下,因为她和他,同命相连。 手腕一紧,一股强大的力量拖得她不得不继续上着台阶,陆子漓的声音适时出现:“不是一直担心他的安危吗?现在看到了,他好好的活着,很健康。你也不用谢我,就当是临行前送你的礼物吧。” 静水咬着下唇,手指反抠住陆子漓的手掌,死死的用力。 陆子漓总是有本事彻底惹火她,也有本事让她恨自己只是个女人、一个在乱世之中尚无法自保的女人。 一切都是他安排的,一切都在他的摆布之下! 可是要恨他吗?因何而恨?静水的眼睛又很没有出息的湿润了,虽然她此刻最需要的,恰恰是坚强。 亥时一到,金京往西煌方向的火车缓缓驶离站台。 已近午夜,送行的人甚少,站台上愈发显得空空荡荡。 一等包厢里着不知名的香,甜的发腻,虽谈不上呛人,可味道仍旧艳俗的很。 陆子漓进了包厢后第一件事便是抬起玻璃车窗,让夜风灌进来。 车窗下连着个小小的桌子,桌上白瓷杯里的茶叶在沸水中逐渐舒展着,水气缓缓浮起,转着圈,再消失。 静水自打进了这包厢就一直坐在窗下桌旁的小椅上发呆,陆子漓也并不理会她,安排好了兄弟们就逐项检察着包厢的环境及设施。 这趟线路是新的,车也是新的,一等包厢即宽敞又奢华,连门把手、洗浴间的水笼头都镀了金,还有可供泡澡的白瓷浴缸,哪里是火车,完全像是个豪华旅店的套房。 可惜,这趟不是旅行,同行的更没把他当成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