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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46. 夜 舞(一)(第1/2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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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得突兀,倒不是发了噩梦,多半是心躁,播种季的夜晚清凉若流水,一不当心便要睡沉了,而整夜辗转反侧,静极困极,竟不能寐。

怏怏坐起,隔帘外夜色沉沉,她坐在床沿发了会呆,起着雾的神思中灵光一闪,捧过床边小桌上的方解石盅,拨开金盖,捋一小把罗勒籽在手心,埋下脸深吸口气,香气一冲,登时清醒。

推门出去,已尽力走得轻缓,仍惊动了蜷在门外的小侍女,女孩揉着眼,怨道:“我才奔去细瞧过水钟,还早着呢,叫我睡会不行么?”

“是早了一些,”她悄声说,“你睡吧。”

小侍女睁大眼,认出是她,连惊讶都是梦里表情。

“七小姐,”她愁眉苦脸道,“您这就起啦?”

“不用起,”她蹲下按住女孩肩头,“我去见陛下,你再睡会吧。”

女孩听见,一对懵憕眸子蓦地一亮,“您是要去陛下那边吗?七小姐?”她连声追问,“这就要去说吗?可就是在今儿晚上呢,七小姐,奴婢们可全都指望着您的恩典呢!”

“我知道的,”她柔声说,“你别急,安心睡吧。”

小侍女甜甜回给她一笑,依言合眼,两道弯弯眼睫几许轻颤,被夜宴唤醒的渴盼正在这孩子的思绪里狂欢;她走下廊道,从花园绕行,值夜的女官执着风灯迎面过来,“留神脚下呵,七小姐,”女官招呼道,“黑灯瞎火的,怎好让您一人走夜路?”

“醒得早了,”她微笑说,“似乎又醒得太早了些,该等过黎明再来的。”

“不打紧,陛下叮嘱过,七小姐不管什么时候过来都是好的,都不许拦。”女官笑道,“可是怎么办呢,好不容易才候到七小姐又过来这边,陛下却没在里边,这一阵陛下尽在议事厅里熬着夜呢,这时候大约竟还醒着,您这会儿过去,倒是正好能劝陛下回来歇一歇,奴婢们不敢张口,七小姐您劝,陛下准爱听的。”

她赧然应过,女官虽是恭敬客气,听来却难免话里有话——她的确是许久未在日出之前来找他了……

女官为她掌灯引路,一径护送她至议事厅前,“侍卫官大人,”女官轻声禀告,“奴婢领七小姐过来,求见陛下。”

“出了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啊?”听侍卫官大人在灯影外懒洋洋笑道,“将军们离开没几刻,多半陛下才刚合眼,真要通报吗?”

“不着急,”她忙说,原已晕红的脸愈加滚烫,像是被风灯过着了火,“我等着就好,不多久天就亮了——对不起,曼赫普瑞少爷,扰到你了。”

暗中的侍卫官哼了声,似笑非笑,算作回答,女官询问:“奴婢便陪您等过这会吧,七小姐?”

“劳烦你去对服侍的姑娘们说一声,日出时过来侍奉,请记得将我昨晚叮嘱过的点心一并端来,我会在这里等着她们。”

女官俯首应了声“是”,便要将手中提灯递来,她忙推却,“这时节留着灯火太招虫了,你也得照着路啊,不必留给我,不多久天色就亮堂了,”她轻声催促,“快去吧,再要多话,可就当真要惊扰到陛下了。”

女官不敢再多耽搁,欠身告退,连同那晕火光一起,消失干净,邻近甬道里未灭的长明火随即在柱廊前淡淡抹过一层余光。她借着余光倚柱坐下,黎明之前总会有一股起自肺腑的寒凉侵袭入骨,她抱膝蜷起,以为这样会暖些,不知不觉头枕在手臂上,困倦渐起,夜迟迟不褪,洇洇墨色中,默默闻见了百里香。

新鲜的百里香被烈日曝晒后,会散出一道细细幽幽奶油似的水甜,与彻底干燥后迸出的清苦滋味又是两样,不知道喜欢百里香的曼赫普瑞少爷知不知道?此刻他就静在暗中某处,声息全无,想必又睡去了;身为御前侍卫官日夜跟随法老左右,他一定也是整宿整宿地熬夜;却也幸亏他累了,但凡这位少爷还留有半分精神,肯定是要寻机笑话她一句的——笑她就像那失宠的侍妾,在空空的寝殿前扑了个空,仍是不能死心,非要摸黑找来献媚……

她别过脸,只望着扫过廊前的那一抹余光,余光愈渐黯淡,光之外的世界愈渐显形,慢慢掀去了夜幕的灰蓝色的黎明,鸟鸣渐起,一声声填满了晨曦,压住了甬道里渐起的洒扫动静与行礼声音,宫侍们就要过来了;她揉揉眼,浸透夜凉的指尖,比罗勒清香更醒神思,转过视线,少爷背靠着乌木厅门,睁着那对格外明亮的眼,默默瞅着她,嘴边没有讥笑,眉间平展,亦非耍蛮耍赖先兆,如此刻晨曦般柔和安详的神情,似如未醒;她抬眼看着他,如此刻晨曦般稍纵即逝的默契,幻觉里幽蓝色的静谧。

从前跟着他逃往绿洲时,一路昼伏夜出,每每醒来睁开双眼,满目夕照光景,他坐在她对面笑嘻嘻看着她,问她:“睡够了没?”

那时候她看着他只想:嗯,真不愧是将军家的小贵人,那么匆促准备的行囊,带上的也是厚实的精织亚麻毯,秽气的羊毛毡是决计不会碰的……

他将她送到绿洲,张口就对人家说她是他的妹妹,竟无人见疑,也许他眼里的异光和她与众不同的白皙,已是他们身属异族的相似;远走别离的前夜他曾问她:“七,我得要追去挣我的军功了,你会不会怪我扔下你不管?”

当时她就笑出了泪,腥风血雨里不要性命的厮杀,却个个都把挣军功说得好似手到擒来般轻易。隔天他离开时她仍还睡着,醒来时发觉他已远行,也并不感到难过,像是潜意识中已预先知道过不多久他就会回来找她,将她安然无恙带回到荷露斯神的身旁——已不记得这可笑的预感是在何时幻灭,再见已是七年以后,北地以北河船摇摆,醒时况味,亦不识今夕是何夕。

周遭又亮了一层,庭院中现出油油碧绿,吸入胸腔的空气里溅出浅浅草木清,幽蓝褪尽。

女官领着宫侍们过来了,停在廊道口向她行礼,“七小姐。”女官唤道,后边一众姑娘齐齐躬身,直起腰时,个个拿眼觑着侍卫官大人,都教北地第一尊贵夫人的念想附了体缠了身,人人含羞带怯,浮想联翩。

这些禁足宫中的姑娘,为今夜玛亚将军府上的甄选宴已焦虑难安了好些天,轮番找来求她,求她出面问一声莫叶塔蒙夫人可否放行?女总管没有痛快答应,可也不敢一口回绝,只推说陛下允了便可。

也对,说来说去,宫中的美人谁不是为两地之君预备的花,哪有擅自开到别家园中的道理?

她起身迎去,从女官手里接过食盘,回转身时,侍卫官也正站起,一眼扫过盘中,他眼一眨,笑笑。

“我听说有些生灵若遇着饥荒年景,母兽便不会生养,忘掉当年应尽的繁衍,先求自保。”他微笑着说,“那才是天赋,七,你早已身处水草丰茂的芦苇之野,为何还要将丰年错认作荒年?”

她听得一愣,问:“错认什么?”

他又笑笑,引她走过柱廊,停在乌木门前。

“七,”他很低很低地说,“我在意你,远甚于你在意你自己。”

还来不及掂出这句话的分量,他已替她拉开了门,又迅速退立门边,颔首为礼,请她进去。

她顺口谢过,低头看住脚下慢慢往里走,一步一步似踩在云上,怔忡间,脸又火烧火燎似地红了。

厅门关合的动静惊起了伏案而憩的两地之君,抬脸见她烧红了脸端着食盘杵在眼前,人间的荷露斯神仿佛也是一怔,以为她是羞窘,他朝她露出鼓励的微笑,要她走近。

她将食盘放下,绕过桌案,走到他身后,俯去环住他的颈项,滚热的脸蛋暖着他右颊,听他几近失笑般问:“把吉祥话撒在烤饼上,是怕说出来被别人听见吗?”

面饼上洒的芝麻被刻意凑成蝌蚪形状,拼出棕榈枝叶的V形。在圣体中,蝌蚪意喻十万,棕榈叶象征的是年份流转,时移世易——看来宫中的厨娘很是乖觉,晓得这正是连莫叶塔蒙夫人都要讨好西岸村姑的当口,因此毕恭毕敬遵照着她早前的吩咐,代她拼出了这重不欲明言的谄媚。

“愿陛下的统治万年如斯。”

她轻声念,要是脸皮再厚些,或能将谄媚吟出颂诗的韵律,她看着它,厌恶不已,可是没有办法,荒年或许遥远,或许近在眼前,她绝不愿束手静候于空口许诺的丰年里,懵懂无为间再一次被随心所欲的命运送去荒年。

这是弃儿的天赋,与爱无关。

她坚持与爱无关。

轻轻吻过他脸颊,双唇触到夜凉,感觉到他无声笑出的气息柔柔擦过鬓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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