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2. 不 知(第1/2 页)
父亲是谨小慎微以身作则的典范,儿子便是这典范的镜影,看似一脉相承,处处背道而驰。在孟非斯野了两年多,早就习惯了放任自在的曼赫普瑞,自回到都城起就盼着泛滥季的来临:每年葡萄收获时,将军大人照例是要返回北地以北亲自监督的,这一去,最少有三个多月没人敢管他。他规矩了大半年,攒足气力,就指望着在闲散月中尽兴放肆一番。却不料父亲大人棋高一着,晓得他命硬,神前哄得住奥西里斯,人后诓得过阿努比斯(1),便争功似地先替他在御前主动请缨,这可好,稀里糊涂领了一个副使衔,就为她陛下一时心血来潮想去蓬特(2)寻找没药与香树,他就得在这晒死人的季节跟着司赫努大人,驾了马车赶着驴,带着三千劳役浩浩荡荡穿越东境荒漠,将拆卸成板材的雪松木大船运往红海岸边,监督越洋新船的拼装与试航——甚至都等不及父亲大人登上回乡的船。
想求得主神阿蒙-拉的欢心,底比斯诸君从来只知兴建神堂与征战蛮荒,除了她陛下,还有谁想得出这般出格又讨巧的主意?毕竟这位陛下所独有的纯粹血统不过是徒有其表的堂皇凭借,她上不了沙场,去不得蛮荒,而始终对君位恋恋不忘,所以想方设法一定要赶在另一位陛下建功立业以前,先在南北两地奠定属于她自己的威望。只为了至乘之地焚香缭绕不绝,河船扬起了方帆,试想他日船队满载神之领地的珍宝返还之时,她陛下在南北两地的荣耀与威望,必定胜过了以往任何一位得胜还朝的两地之君。
只是一入荒漠,天地间就剩了昼、夜、马不停蹄地赶路,会见着羚羊和野兔,但更多的是蝎子和鬣狗,秃鹫和响尾蛇,这些不讨喜的陪同一路锲而不舍地让人心神不宁。每到一处绿洲,司大人必要到前人遗留下的小祭坛前敬拜哈托尔女神——将这位女神遵奉为沙漠行旅的守护神,还是上古时候被发配西奈开采铜矿的苦役们留下的祭祀习俗——在焦渴乏力中怀念故都河畔榕树下,无花果的柔软甜美残留齿间,眼角余光瞥见袅袅婷婷走来了心爱的姑娘,谁不祈望能在女神的庇护下如此神魂颠倒地去往极乐?
每天跟随司大人跪拜,每天都会想起护符牙牌上哈托尔女神微笑的脸,每天都会想起七。
父亲大人是希望他能经此征程收住心的,退一步说,这也实在是一份千载难逢的美差,正可神庙朝堂两头落好。父亲大人深谋远虑,一推手送他踏上了本朝的腾达之路。海上才有的惊涛骇浪就等在前方,换成随便哪个拥有远大抱负的少年,这百无聊赖催人永生的茫茫荒漠反能激发他的壮志雄心,湛蓝的红海虽还在望不见的那头,耳畔已听得到波涛撞击崖角,激碎了万千督促的浪花。可是曼赫普瑞,一心只向过往里寻慰藉,深夜里摊在星空下,觉得自己从前喜欢的一切便如那漫天繁星,都去了另一个世界里闪烁光芒,而他竟想不起它们的形状与色调。曾经纵情宴饮声色犬马的过往都是他泡在酒浆里的回忆,待要追念,想起的只剩些模糊扭曲的画面,愈加幻灭;身处这空旷苍茫的视界,放眼望去,看到的全是乏味,似乎只在每天跟随祭拜女神时,他那累得就要停止跳动的心脏才会蓦地一醒,七在他的回想里经过,一颦一笑,格外鲜明。
他相信自己是能捱到红海岸边,他以为随着一日一日过去,郁闷烦躁自会消解,却不知他用以消解郁闷烦躁的微妙情愫,只会随着一日一日过去愈渐膨胀,而他原就不甚坚固的意志,抵不住这无辜美好的借口日日消磨,渐要崩塌。
一日夜半,将睡去未睡去时,正有一缕熟识清香随风路过,他吸吸鼻子,想:百里香……
百里香。
好梦转眼更替为十二岁那年的播种季,午后无风,池水清凉,漫过他两膝,回头看见了七,手里攥着百里香,宛如莲的卡,指尖在他的背心描画,一下又一下,“真是个傻瓜!”她笑,辫子上结着哈托尔的护符牙牌,轻快的身形像一只跳跃的小瞪羚,洁白的亚麻饰带系在眉间,黑镜般深不可测的双瞳,恼怒时绷在眉心里的弦,浅笑间溢满金合欢活泼明艳的甜,七,柽柳田庄的七,百般辛苦都是为着别人的欢喜,阴差阳错上到神庙里,要是她在法老面前红一红脸——他似能看见那面目模糊的小法老从她陛下的身影里迈步出来,拖了七的手,直往闺苑里奔去。
一刹那间,似如奥西里斯的噬心兽从暗夜里分身而出,扑到他心上张嘴就是一口,一瞬刺痛,耳边立时有鼓声响成一片,催战似地往他心上抽鞭子,他被逼得一跃而起,登上战车一甩鞭,就这么将三千劳役扔给了司大人,不管不顾逃去了归途。
再返回王都已在半月之后,他风尘仆仆直奔祈愿堂,小奴隶们抖抖索索跪成一排向他禀告,乐师们都被恩准返回家中,待欢宴节前欢聚过后就会回来。沙漠里无分昼夜地赶路,回到这人的地界他才想起算日子,原来欢宴节已近在明天。
明天,就是第二道甄选的日子。
他更焦虑了,眼里只剩下西岸烧得透红的日盘,积满了光阴的沙,却抗不住一个白昼的分量,正迅速往夜的那端坠落。搭船过河去,对岸西塔门上已腾起一团灯火洇散的晕黄,这夜的昭示被他视而不见,借口都顾不得想,就这么心急火燎地冲进了柽柳田庄,惊得栖在林中的沙锥好一顿惊惶,枝叶间蹿过几撮尘土黄,林后的田庄里却声息全无,他径直奔到院中央。
“七——”他喊,心慌而漫无头绪,“七——”
七从楼顶晒台的围栏边探出脸来,“我就下来!”她在上边喊。
耳边催命似的鼓声戛然而止,心境忽如被暴雨洗过的晴天,淡淡划过几缕云痕,似有若无的。
她收了衣服跑下来,一见他就笑了,“好一阵没见您啦!少爷您怎么灰头土脸的?”她上下打量他,“是来找塔内尼哥哥吗?又是十万火急的事?”
我是来找你的!
可他说不出口,这般跋山涉水披星戴月赶回来找她,再要问声所为何来,能说出口的大概也只剩下求婚了。
“你一个人看家吗?”他平静地说,“我有点累,来这里坐一会,就走。”
说着他走到水池边,坐在池沿朝她看,脏兮兮的脸上泛出笑来,安详得吓人,他真的是累坏了。
七端了碗凉水过来,“娘和哥哥们都去大墓地了,”她仔细向他看了一眼,神色间有些迷惘,“要为明天的祭礼做各种准备,很晚才会回来。”
“给我弄点吃的吧,”他接过水碗一饮而尽,“我饿了。”
她更加好奇地端详他,问:“少爷您爱吃甜的还是咸的呀?”
他不自觉地梳了梳纠结的头发,应该先理个发再过来的,他泄气地想,嘴上说:“来点甜的——有蜂蜜吗?”
“唉呀少爷,真对不住,这一季的蜜还得过些天才能收下来,”她笑道,半是嘲弄半是哄,“我手边就只有椰枣熬的甜浆,您将就些尝一尝,行吗?”
他被她笑去了整七岁,点一点头,男孩时才有的乖巧。
她回往灶间去,许久,曼赫普瑞深吸口气,扎进池水里洗他那头乱草,漂去沙砾和脸上浮尘,水淋淋地坐起,他甩甩头发,眯缝着眼看见七端着一盘饼过来了,右手臂弯里另抱住一只水盆,手腕上夹着两条亚麻巾,想是听见了水声。
他伸手抽了一条擦掉满脸水珠,她往面饼上浇了一勺黏糊糊的甜浆,抹匀了卷好递来,又是一笑。
没经验的主妇初次呈上精心调味的佳肴时,常会这样不自觉地一笑,期待着肯定,又多少有点底气不足。可他却以为她是和他心有灵犀,不用废话就能直切主题,在他开口以前,她还想起要给他鼓励的一笑。
晕乎乎地,心想这黄昏的调调还真是暧昧。
“第二道甄选就在明天吧?”他铺垫似地问,“这些天你有长进吗?”
“有啊,”她笑,指尖在他眼前里比出一小截的距离,“可就一点点!”
“你会被打出去的!”他也笑,笑在眼里,真的是饿了,却食不知味。
“祭司哥哥说尽力就好了,主神御前,两陛下会网开一面的。”这丫头真是大言不惭,“再说这甄选的结果早就内定了,阿蝉跟我说的,‘阿蒙神妾’的头衔会授予首辅大人家的小姐。那位小姐样样都好,就算是内定的,也没有谁不服。就像少爷您以前说过的,拼命挤进去是为了能让两陛下相中,公开许下的奖赏反而是次要的陪衬呢!”
“你见到法老了吗?”
“明天就能见到了。”
她很笃定地说,又抹了张饼递来。
“是啊,明天快点来吧!我也挺想看看他的,”他接过饼,又提醒她道,“不过,真要是见到了陛下,你可千万别在他面前脸红啊!”
“我也不想的,”她蹙眉叹出口气,“我太容易脸红了,脸红起来止也止不住,倒像我的魂灵是寄居在别人的身体里!”
他想了想,不得要领,只好不耻下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