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懂事的人儿在成长(第2/2 页)

人家说1988年是发财年，在我和简家人眼里，这一年却充满了血光之灾。

暑假来了，我天天帮家里放牛。农历七月过半后的一天傍晚，大津水方向人头攒动，哭声震天。只听放牛的人都惊慌失措地叫喊赶紧回家。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急急忙忙赶着牛回家了。等我回到家里，因救人全身湿透的父亲告诉我，三个游泳的女孩子同时淹死了。我急切地问是谁？等知道名字，我惊呆了。她们就是分饭给我吃的三个跳舞的姐姐。听说她们死了，我哭了，不顾一切地冲向水，我想去看看三个可怜的姐姐。爸爸来不及换衣服，赶紧来追赶我，叫喊我：“树凤，你不能去看，小孩子看了会怕的。”我没听父亲的话，哭泣着飞奔而去。父亲只好追赶着去，好保护我。

我看到大人已经把三个死者抬到了一株桐子树下了。她们静静地躺在破席子上，她们的父母等亲人都跪在尸体旁痛哭。我飞奔到尸体旁，也跪下痛哭起来。我为几个姐姐的死而肝肠寸断，想起三人的分食之恩，我就难过得要命。死亡是恐怖的。三个姐姐就这样走了，走得那么可惜。她们再也不知道春天在哪里了！三个姐姐紫色的嘴唇，紫色的脸色，紫色的双手……一切都是紫色的。被水鼓胀的肚子显出诡异，她们紧闭着双眼，紧闭着双唇，四肢摊开，再也不会站起来跳舞，再也不会对着我微微笑了。三个亲密无间的朋友，就这样同年同月同日死亡了，死得那么可惜，那么遗憾！

大人们听到一个小孩子的哭泣声，猛然抬起头来。看我哭得那么悲切，他们急忙把我拖起来，要我赶紧走开，有人问：“这是谁家的孩子，怎能让她来这地方？”

有人早认出我来了，说：“这不是永共家的闺女吗？她怎么哭得这么伤心？她怎么和这几个大孩子有这么好的感情？”

我和她们没有往来，我在去太平小学开联欢会时，甚至不认得她们。认识她们以后，我们也只是见面点头笑笑而已，我们从来没好好说过一句话。可是，当她们都永远离开人世后，我内心对她们的生死之别却有了无法抑制的悲痛，我想和她们告别，想看她们最后一眼。

父亲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拉着我回家了。他生气地说：“小孩子瞎胡闹什么？你怎能这样不听爸爸的话，爸爸叫喊都叫不到。你来是好奇，还是胡闹？要吓到了，你看我不打你。”

我哭泣着说：“我不怕。这三个姐姐在我去太平领红领巾时，她们分了饭给我吃，我舍不得她们离开人世间。”

父亲听了我的话，惊呆了，他没想到我是为了这一餐饭菜之恩来和三个并不熟悉的人诀别。

晚上，我在灯下写下了这样一篇日记：

春天到底在哪里

一年级过六一儿童节的时候，我到了太平小学去参加六一儿童节联欢会，第一次认识了我们村三个跳《春天在哪里》舞的姐姐，她们还热情地分了饭给我们吃。今天她们却一起被淹死了。想起小蒂尔的死，我不知道这人间的春天到底在哪里呢？我们儿童们的节日，难道仅在六一这一天吗？而我们的快乐，只存在于歌声里吗？春天啊春天，我不知道你到底在哪里，我真想把你快快地找到，让普天下的儿童不再受到死神的青睐，不再在童年就走向死亡。

祸不单行，没过两个月，在这个暑假快结束的时候，我们村竟又出了个被水淹死的人命案。这个孩子是我家邻居的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儿。这个小女孩子和我的妹妹简素云同岁，平时两人形影不离。她是个活泼可爱的小孩子，人见人爱。临死的那天下午，这孩子还追随她哥哥要和我们一起去放牛，谁知我们的牛队还没走多远，也就十来分钟，就听人大叫我们赶快赶牛回来救她。他们把小孩子放到牛背上，以把她肚子里的水挤出来。音音姐姐的爸爸简永海还帮孩子做人工呼吸，可是再也无力回天了，小女孩子还是慢慢地变成了三个姐姐的颜色。看着一个小生命在十多分钟就又毁灭了，我心里别提有多难过了。

非正常死亡的阴影一下子恐怖地控制住全村所有人的内心。

这四宗命案的出现震惊了简家村。鬼神之说在整个村庄迅速传播，老百姓说鬼神现象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有人说打算新建的学校方位没选取好，不能再建在原地了；有人说是电带来的祸，扬言要把变压器和电杆全给砸碎了；有人说不应该建大津水，水井鬼来害简家人了……村子里的人个个请神送鬼，道士、仙娘生意异常红火，有“仙娘婆”指着我对母亲说：“你这个孩子不久有大灾，你要信一下。”妈妈吓得也赶紧信奉“鬼神”。

整个简家村都笼罩在“鬼神”之说的恐惧言语中，全村人都被“鬼”扰乱了，简家刚刚打算要建的学校，被简永磁带着迷信的人给阻工了，他们说，不宜再动土了，动了就有新命案出现。每天都有关于“鬼”的学说新鲜出炉，整个村子都被闹得人心惶惶，人人都恐惧到不敢单独去劳作，人人提心吊胆怕见鬼。可是我不怕鬼，我还和以前一样我得我素。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知从谁嘴里说出来，说本来这“鬼神”是要抓我走的，可惜我命大，所以找了另外几个替死鬼。村里人还在私下说，只要我不死，还得有人替我死。自从这话一出，全村大多数村民都把我当成了恶魔，很多人巴不得我快点死掉，他们富丽堂皇的“理由”是以避免还有人为我而死。因为这一说法，陈春兰大姨和春美婆婆总是看到我就流眼泪，生怕别人说的是真的，她们还反复对母亲说，要我不要出门。全村的生产生活都被打乱了。但我并不在乎，还是照样放牛砍柴。

配合鬼神说的是村里人对我家变本加厉的打击。简永磁的老婆李岚在井里天天指桑骂槐地骂我：“他家的人就死到临头都没有死掉，一条命找了几个替死鬼，好阴毒啊，就是要死光他家的死崽烂女，免得这样来害别人。”

有人告诉母亲这是骂我。妈妈听了这些话总是哭，说：“我这辈子又不干半点亏心事，不明白这老天为什么就总不放过我？她再怎么坏，我家树凤天天看到她还叫伯母，谁想她就这么巴不得我的树凤死。为什么呀？”

我知道李岚伯母指的是那次我命大没死的事，我知道这事肯定是兰兰说出去的。我不知道兰兰是怎么把这事添油加醋地告诉别人的，为了让母亲宽心，我只得把事情原委说给了她听。母亲一听我出过差点被水淹死没命的事，搂着我大哭起来，她更怕失去我了。为了以防万一，妈妈天天都叮嘱我不要出门，特别是不要碰水。一有空，陈春兰大姨也天天来帮助母亲看着几个孩子，以防万一。妈妈还把我差点被那个女孩子害死的事告诉了大姨，大姨听说后怒发冲冠，她气愤地来到兰兰家，打了兰兰好几耳光后，大姨帮我警告兰兰和她母亲，说下次再听她们在外面乱嚼舌根就不是这样了。在井上洗衣服时，大姨听到李岚还在编故事乱嚼舌根，还在打击我，竟又和她吵起架来，后来她们进行了激烈的打架，大姨竟被李岚一脚踢到了井里，不甘示弱的大姨也把李岚拖下了水。两个大人在井里打得天昏地暗，两个人都挂了彩，都成了落汤鸡。两人打得很激烈，还互相拽着对方头发，谁也拉不开，直到有人来找我父亲拉架，好几个男人到现场才强行拉开。这次大姨帮我出头后，说我闲话的人少了，但“鬼神”之说却让母亲背上了沉重的心理包袱。

看妈妈担心成这样，我心里急坏了，我不相信有“鬼神”，可是怎么做才能让妈妈相信自己没被“鬼”盯上呢？不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想起音音姐姐教科上鲁迅捉“鬼”的故事，我决心自己也捉“鬼”。要是能证明世上没有“鬼神”，妈妈和妹妹就不用害怕了，主意拿定，我当天晚上就行动了起来。

我想起要抓“鬼”，是邻居的小孩子淹死的头七之日了，传说“鬼”在这一天闹得最凶狠。我下定决心，一定要用事实来证明这世上根本没有鬼神。为了澄清事实真相，我决定每天晚上去自家的茅厕旁捉鬼。因为四个溺水者的新坟都在村头对门的茅栗山上，中间隔着几十米的水塘水面，在我家的茅厕旁可以把四座新坟上的动静看得一清二楚。

当天晚上，“捉鬼”开始了。我瞒着家人，吃完晚饭便偷偷出发了。说实话，自从闹“鬼”，很多大人都大白天不敢往这边走，更不要说晚上看新坟了。面对黑暗的世界，我也怕，走着走着脚就发软，心怦怦直跳，总想拔腿逃跑。面对自己的怯场，我只好闭着眼睛摸墙而走。到目的地了，我更强烈地害怕起来，我听到自己的心脏“扑通、扑通”乱跳动的声音，眼睛根本就不敢睁开。我只好闭着眼睛站在那儿，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说：“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夺取胜利。”

说来奇怪，这样默念几遍后，我竟真的没那么怕了。我静静地听对面坟墓上的动静，可是什么也没听到，我慢慢地睁开双眼，什么异常情况也没看到。可是不一会儿，恐惧又上来了，我急忙拔腿跑回家。

明亮的灯光照着我紧张得通红的脸，妈妈奇怪地问我：“树凤，你怎么了？”

我不便告诉妈妈真相，只好说：“我去莹莹家玩耍去了，跑步累的。”

妈妈担忧地说：“这几天村子里闹鬼，你晚上少出门。”

我哎了一声，就睡觉了。第二天，我依旧到了捉“鬼”地点，虽然心里还是害怕，但比昨天晚上强多了。为了抓到“鬼”，我还在原地守了半个小时。我一动不动地潜伏在角落里，等着“鬼”现身，可是什么也没有看到。

我的胆量越练越大了，每天我都雷打不动地坚持捉“鬼”， 还是什么也没发现。有时候半夜一醒来，我拿着手电便去捉“鬼”……这样坚持了一个月，我始终没有捉到任何“鬼”。时间可以冲淡一切，村子里说“鬼神”的话语慢慢淡下去了，妈妈和大姨也没那么紧张了。我觉得该是水落石出的时候了，便决定把自己捉了一个月鬼的事告诉家人。

有一天晚上吃了饭，我郑重地对全家说：“爸爸妈妈，我告诉你们一个事，我在塘头上捉了一个月的‘鬼’，连‘鬼’影子都没看见，你们以后不用怕‘鬼’了，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神’。”

妈妈惊惶失措地说：“哎呀，你怎能去捉‘鬼’呢？‘鬼’发起火来，我们一家就完了。”

我说：“妈妈你别怕，我就是看你这么信别人的鬼话，这么担心我们三姊妹的安危，也恨你信迷信，我才想着要去捉‘鬼’的。那些坏人用鬼话来吓唬人，是有目的的。”

爸爸是个无神论者，当然没信过有鬼神，对学校阻工之事也很痛心，他知道是有人搞鬼，想阻工后拿建学校的钱中饱私囊，但他哪能说得服偏激起来的人们呢？看我做了他做不到的事，他很高兴，笑着说：“你说你捉‘鬼’发现了什么？为什么说世上没有鬼？”

我一本正经地说：“我是从里知道这些的。上说，鬼神是封建社会的产物，因为那时候科学不发达，老百姓没有化教育，很多现象无法解释，他们只好以鬼神之说来解答。”说完我认真地分析起我所见的现象来。妈妈听了这些，才慢慢明白这世上真的没有鬼。

爸爸听了我的话，欣喜地说：“咱们家的树凤长大了。”

妈妈喃喃地说：“哎呀，这‘鬼’吓得我成天提心吊胆，连饭都不想吃，成天总是不是怕这个，就是疑那个，这下我可不用疑虑我的孩子会给‘鬼’给夺走了。”

我笑妈妈：“妈妈，你就是爱疑神疑鬼，以后可不要烧香拜佛了。求人不如求己，毛爷爷早就说过：‘鬼神’之说，信则有之，不信则无，这‘鬼神’是信出来的。”

妈妈笑逐颜开地说：“我以后再也不信鬼话了，不过，你可要争气，要有出息，要好好读，不能让妈妈失望啊！”

我响亮地答道：“只要妈妈尊重我们，我就有信心做你的好孩子。你可不能再把我当小孩子，不能小瞧我了。”

妈妈笑哈哈地说：“好，好，好，妈妈把你当大人，好不好？”

我高兴地回妈妈：“这才对嘛！”

妈妈笑道：“你这个人小鬼大的家伙，妈妈真看不懂你。”

我笑了：“以后你看不懂的事还多着呢！你看吧，你的女儿长大了，一定不是个孬种！”

妈妈说：“要这样，妈妈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