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可怜的孩子(第1/3 页)

夏天刚到的时候，简家有十多个妇女为了挣活钱，偷偷地跑去卖血，我妈妈为了钱，也跟随别人去了。本来爸爸是坚决反对的，因为卖血在本地是丢人的事，但看家里穷得实在是没有办法，只好默认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也不想妈妈去卖血，因为我常听大人说人出血多了会死，我觉得血液来之不易，自己偶尔割破了手出了血都不好，我想卖血对妈妈的身体一定有害处，更怕妈妈在卖血时有意外。为了妈妈的身体，我一次又一次地恳求她不要去卖血，我说我宁愿吃差点、穿烂点。可妈妈还是瞒着我走了。

我看妈妈去卖血，心疼得有如刀割，我天天为妈妈提心吊胆，我多想为了妈妈，自己去承担这些痛苦啊！我知道妈妈是为了这个家，为了让孩子们生活过得更好一点。可是我不想用鲜血去换好生活，如果说要用妈妈的血换钱，我宁愿生活过得更苦一点。弟弟妹妹年纪小，不懂事，只会哭闹着要吃好的、穿好的，看着这些，我只能暗自伤心。

妈妈去了三天了还没有回家，从来没有离开过母亲的弟弟妹妹开始哭闹着找妈妈，特别是在晚上，两个人更是哭闹着不肯睡。看弟弟妹妹这么想妈妈，我趁机说妈妈卖血的坏处，我说，只要他们以后还哭闹着要吃好的、穿好的，那妈妈就还会去卖血。而卖血就可能再也见不到妈妈了。在我的劝说下，简远能和简素云也开始为母亲卖血的事担心起来，开始惦记母亲的安危，看着弟妹有点懂事了，我很欣慰，也暗下决心做弟弟妹妹的好榜样。

妈妈没在家，我只得帮父亲做家务事。就在第三天放学后，我看潲水开锅了，就急忙自己剁猪菜。悲惨的一幕出现了，我拿菜刀的手，不知怎么偏了一下，菜刀砍掉了我左手食指一大块肉，白色的骨头露了出来，鲜血顿时像柱子一样喷射而出。我赶紧用右手紧紧地压住了伤口，还用土药门角灰止血，却一点也没效果了。为了止血，我拿了一片布包好伤口，并镇定地走到村里的赤脚医生简永磁家寻求帮助。李岚伯母在家，看我的手砍成这样，生气地说：“你怎么搞的，手砍成这样。你妈妈呢？”

我冷静地说：“我在家剁猪菜，不小心就砍成这样了。我妈妈卖血去了。”

“卖血？卖血多伤身呀。你要她以后不要再去了，你告诉她，她的老朋友会心痛。家里穷，你们做儿女的不要和人家比，不要逼你妈妈干这种伤身子的事了。”

我听了这话，很感动，伯母帮我敷好药，又用纱布帮我包扎好，还送了一些药品和纱布，这才让我回家了。

上午我放学回家后，惊喜地看见妈妈回家了，我惊讶的是李岚伯母也在我家。我看见妈妈是如此欢喜，身不由己地飞奔到妈妈的怀里。妈妈也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轻轻地哭泣。

她拿出买的面包给我吃，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吃面包，我知道这是母亲拿鲜血换来的，想到这点我的眼泪就哗哗地流，所以吃起来并不快乐。我看妈妈眼皮浮肿，脸色苍白，心里不知有多心疼她。我伤心地说：“妈妈，你不要去卖血了，卖血很伤身子。”

“你呀你，怎能这么傻呢？卖血卖垮了身子，谁帮你来疼这三个孩子？”李岚伯母指着我说，“你卖一斤血，你女儿卖一块肉，你拿这一斤血换得来这一块肉吗？两败俱伤，何苦呢？”

“一块肉？你哪儿掉了一块肉？”妈妈惊叫起来，急忙来检查我。

我把受伤的手藏起来，不想让妈妈看见。因为我知道妈妈看了会心疼的。

李岚伯母拿出我的伤手，说：“左手食指足足去了一块这么大的肉，连骨头都看见了。连我这个铁石心肠的人看了都掉了眼泪，你这个做母亲的看了，还不心疼得要命？”

妈妈听了这话，看了我的手后，心疼得痛哭起来。我砍到手时没有落一滴泪，在妈妈面前却也痛哭起来了。

李岚伯母也陪着我们痛哭了一场。

李岚伯母走后，母亲奇怪地问我：“她怎么会到我们家来？”

我说我也不知道，我把自己怎么去她家拿药的事说了说，母亲说：“看来她还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好人呀！”

李岚伯母和妈妈的和解很让妈妈困惑。很快我就从爸爸嘴里知道了和解的原因，原来是简永磁想入党，想入党的他想巴结简家所有的党员干部呢。“他这种人也想入党？我是一万个不同意的。”爸爸正义凛然地说。

“他想入党就给他入吧，党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别人都同意了，你不同意又没用，你做出头鸟，得罪人干什么？”妈妈忧心忡忡地说。“再说，这次树凤砍到手，人家帮了大忙，我们不能忘恩负义呀！”

“我坚决不同意。”爸爸严肃地说。“公是公，私是私，作为一名党员，公事不能被儿女情长左右。”

“你就别得罪人了。别人怎么办你也怎么办，随大流吧。”妈妈苦苦劝说。

爸爸说：“别人怎么回事我不管，我不能做违背原则的事。”

妈妈听爸爸这话大叹了口气，她知道自己左右不了固执的丈夫，她也知道这样会惹人记仇，但只有认命。

简永磁入党的事还是一次性通过了，因为他是致富能手，现在国家提倡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了，又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简永磁有本事抓钱，村支也希望拉简永磁进党员队伍，使先富起来的他能带领大家共同致富。别人都对此事睁只眼闭只眼地投了赞成票，只有爸爸听妈妈和简上孝这样说后，并没有采纳他们的意见，还是坚持原则，一个人投了反对票，这下可又得罪了简永磁，两人的仇结得更深了。李岚看父亲不识相，又翻脸对我家恶起来。

春美婆婆听人说拍摄了“湘南暴动”的电影后，来到我家，深情地说起了我爷爷简上宜跟随朱德他们搞湘南暴动的真实情况。春美婆婆说：“朱德来宜章暴动时，我们村简载是全县农会骨干，你爷爷又是他的骨干，那时候，我们简家总共才四百来人，可参加暴动的就有两百多人。他们不光参加了湘南暴动，还参加了临近地区的暴动。暴动完后很多人回来了，可简载和你爷爷却没回，一走就是七八年。原来你爷爷他们跟着队伍上了井冈山了。193年，听说红军回来了，经过了我们太平，你大爷爷守在路旁一刻也不肯走开，睁着眼睛守了几天几夜，想见着你爷爷一面，可他从队伍头看到队伍尾，也没有看到你爷爷。红军队伍走完以后，你大爷爷跪地大哭起来，哭得可凄惨了，红军和当地老百姓听了他的哭声，也无不泪流满面。这次以后，你大爷爷以为你爷爷死了，整天伤心流泪，为你爷爷烧纸钱。你大爷爷本来就有痨病，身体一直不好，因为想你爷爷大病了一场，没等你爷爷回家就去了，是我家人料理他的后事的。你爷爷回家后千恩万谢，我们两家的友谊就是在这时开始铁下来的。”

我为爷爷们的生离死别故事而潸然泪下。这样的故事我早从父辈们嘴里听说过了，可今天听春美婆婆再次说起，我还是很感动。我深情地说：“婆婆，谢谢您家对我家的帮助，我长大了一定报答您！”

春美婆婆欣喜地说：“凤凤真是一个好孩子，我不要你报答，不过我们都得感谢党。我们都要搭帮毛主席，搭帮共产党，才有了今天的好生活。”

我纳闷地问：“婆婆，听说我爷爷也曾斗过你家，把你家的土地房屋全都没收了，你怎么还感激他们呢？”

春美婆婆说：“我感激，怎能不感激呢？旧社会我家虽有几亩田，在简家这个穷村算得上是地主了，但因为产量低，也时常缺衣少食。是党让我们过上了好日子啊！今天，国家让个个都有了田地种、有了事做、有了饭吃，这事好啊。今天我没儿子，国家又拿钱来为我养老。要在旧社会，哪会有这样的好事呀！”

春美婆婆是个可怜的人，她的爱人是被斗得上吊死的，她只生了一个女儿，二十多岁就守寡了，现在女儿出嫁了，她成了五保户。她是时代的受害者，但她不怪政府。可怜的她身体不好，却自食其力，从不伸手向别人要一点东西。她是个有志气的人，我最敬佩的人就是她。

我很想知道古时候的生活方式，便问春美婆婆。

春美婆婆流着泪花说：“自从有了秦始皇，历朝历代都是皇帝的天下，老百姓只能弯腰当奴才，农民脸朝黄土背朝天，起早贪黑也只能是帮别人卖苦力的奴隶，穷人累死累活也从没人心痛。那时候我家虽然有几亩薄田，但我家的田都是祖祖辈辈省吃俭用省下的血汗钱买下的，田也从来是自己种，我家从来没有剥削过别人，还不是要靠自己卖苦力才有吃？我们成年累月累死累活才苦到几个谷子，我家人心又善，穷苦人家来借粮食，我家从来不收利，可有黑心的人，借我家的粮食连还都不还我家。后来我家被划为地主，那些借了我家粮食的人不但忘恩负义，还成了斗我家斗得最厉害的人。我爱人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才气死的……我和你太公就吃够了是老实人的亏，是他们把他活活逼死的呀！你太公对我很好，他生前从不要我做重活，他死之前的那天早上跟我说：‘春美，村里人斗我斗得实在太苦了，我真受不了了，我要去走一趟人家，躲藏一下，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回来，女儿就交给你带了，只可惜我们的儿子还没有出世，我走以后就苦了你了……’我当时还以为他真的是过人家（走亲戚），就没想到他是想不开要寻死，早知道他是想死，我怎么也要劝住他不要自寻短路啊……凤，在哪个朝代都是老实人吃亏啊。”说到自己丈夫的死，春美婆婆又大哭起来。我不敢再说话，生怕自己说错话让老人更难过。

老人哭了很久很久，我不敢打断她的哭泣，只好拉着她的手陪她哭。很久后，婆婆平复下来，对我说：“你爷爷虽然是斗过我家的人，但他没有和他们一样落井下石踩我家，而是在关键时刻帮了我，是他阻止别人，不准他们打人，更不准他们活埋你太公。后来你太公他自己寻短路死了，有人还想阻止我们哭，连埋都不准埋葬他，是你爷爷出面安排安葬的事，也用我们都是一公子孙的良心话来劝导众人，那些人才收敛了点，好歹也让他入土为安了……”

我看春美婆婆难过，劝她说：“婆婆，别难过了，现在的社会好了，老实人不吃亏了。”

春美婆婆一听这话竟说：“老实人不吃亏是假的，好人总是只有吃亏的份，就像你爸妈现在。”

母亲插话说：“哎，想起小时候那次事件就恐怖。有一天，我和村子里几个女孩子一起在山上砍柴，看见几个背着伞的陌生人往我们村的山上躲藏，没多久村子里的民兵就背着枪来问我们看到有陌生人过了没有，我们也不知什么事，就说看到了。我刚想告诉他们方向，忽然就听到我母亲惊慌失措地跑来找我们，叫我们快回家。她说地主杀人来了，吓得我们连柴都没要就逃回家了。那晚全村人都挤在村里的祠堂里，还安排了站岗，大人小孩子都不敢说话，我更是躲在墙角连气都不敢喘，晚上也不敢睡觉。不知站了多久，我实在困了，就靠着墙壁角睡着了。到了半夜，我听到有人在喊，大家快做好准备，那些地主已经杀到元村了。村里人说他们把贫下中农家的门锁上后，见人就杀，一个村都快灭完了……全村人人都呼儿唤女，赶紧逃命，好紧张呀。大人个个拖儿带女，准备躲到山上去，我呢，吓得话也说不出来，全身都打颤，连走路都不会走了，但父母还要背小的，管不了我，急得我直哭，看我走不动，他们还打我。那时候啊……吓死人了……”

春美婆婆说：“这全是造谣，那次元村大屠杀不是地主杀人，而是地主被人追杀。当时到处传地主要杀人，就因为大家太害怕这个谣言，这个你们邻居村元村百姓竟在半夜把地主全连蔸灭了，一次就活埋了地主和他们的后代几十个人，连那些还两三岁的小孩子、包括孕妇都没放过，全埋了……”

我不解地问：“为什么要活埋他们？”

春美说：“为什么？因为有人谣言惑众，以讹传讹说地主要杀人了，老百姓害怕，干脆不管对错，先下手为强了。”她沉痛地说，“那个时代总说穷人就是好人，有钱人就是坏蛋，我家也因为解放前家境可以，搞运动时没少受气。可比起那些全家都被活埋的人来说，我家还是幸运的了。我听说，元村都是直接把人推进土坑活埋，只有一个是被人用锄头敲死的，他是一个也只不过和你一样大小的男孩。他是个听话的孩子，他的父亲早在前几次运动时就自杀了，他和他妈妈相依为命。那一天，他很早就到山上去砍柴了，躲过了村里人的搜查，砍了一担柴后，他挑着回到家，刚好在家拿着水筒管在咕咚咕咚喝水，那些丧尽天良的人，发现活埋的人里面只少了他，为了斩草除根以绝后患，于是竟追到他家，看他在喝水，他们拿着锄头朝他头上砸，一下子就把他敲死了。他倒下后，那身上的汗水还暴出着出。埋葬他时，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总也不肯闭上……”

想起那可怜的小孩，春美老人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听了这个可怕的故事，我也哭了。可怜的孩子呀，你何罪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