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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界02(第1/2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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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他是遇到烦心事了。

你可以给我讲一讲的,我对汤成民说。他却没听懂我的话。我和他的交流,许多时候不是听,是猜。我能听懂他,但还得去猜他,因为他是强者,弱者想活下去,就必须研习强者的语言,同时还必须猜测强者的心思;强者没必要听懂弱者,更没必要去猜测弱者。汤成民之所以猜我,是因为在半岛上,除我之外,他没人说话。可这时候他没猜到我的意思。或许猜到了,只是不愿意讲给我听。又默默地坐了好一会儿,他才起身,去灶台上拿过一瓶白酒和一袋饼干,把饼干袋撕开,把酒瓶旋开,吃一片,喝一口。饼干的香气和脆爽的响声,让我滴口水,他递一片到我嘴边,我接住吃了。难吃。他再给我时,我不要了。我宁愿看他吃。这些东西又是赊来的吧?我这样想。只是想,没说出口,他却即刻明白了我的心思,转过头问我:汤成民,你晓得我为啥要赊吗?这也正是我想问的。他并不缺钱。别说种了那么多庄稼,半岛浑身是宝,随便摘些野花、挖些野菜去卖,也足够买回一缸酒。我回答不出,他也不逼我,举着瓶子,像喝水那样喝了几大口,才自言自语地咕咙:我要那些家伙惦记我。要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转过身他们就把我忘了,我欠了他们的钱,他们就惦记我了。

午风从门外跑过,带着油菜花的药香。半岛上庄稼出得早,我刚来时,油菜花就大多凋谢,但那些散落在田埂上的菜籽,因田埂硬,出苗晚,进入四月,才黄灿灿地开出小花。那药香也是黄灿灿的,在阳光里亮眼;只是稀微,瘦弱,亮一下,又亮一下,就流失于茫茫野地。风越跑越急,越跑越欢实,像有紧急公务,其实只是做出样子,让别人觉得它不寂寞。流失于茫茫野地,是花香的归宿,也是风的归宿。风比不上汤成民真诚。

我很想对汤成民说:还有我呢,我随时都惦记着你。但这话是猪能说的吗?尽管我有理由相信,不仅我对他有依恋,他对我同样有,否则不会这么早回来,可那样的话还是不要轻易出口。幸亏是这样。下面的话,道出了他心烦气躁及早回来的真正缘由。他说:汤成民,我对你说过的那些话,怕是要泡汤哪。这是指哪些话?我有些懵。他说:你晓得不,半岛要变样啦!那些龟儿子,要在河上架三座桥,小巴河、野洮河、清溪河,各架一座,将半岛打通,这样半岛就不是半岛了,半岛就成陆地了,他们要把镇子扩过来,利用矿产优势,将回龙镇建成仅次于县城的大镇。有的说不是建镇,是建化工园区。以前建在十公里外的那个,嫌不好,要在半岛重建。还说,最迟一年半载,就要动工了,邹镇长应付的那些检查,有一部分就与建园区有关。说不定他们还到半岛来看过,只是我们没发现。不管建啥,半岛都要受折腾了,半岛的肥田沃土,要穿上水泥衣和铁盔甲了……说到这里,他点上烟,不取口地吸。我明白了他前面那句话的意思:他曾经告诉我,他死后,肉烂了,就用他的骨头种地,骨头碎了,就用他的魂种地。然而,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就将无地可种。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并非找不到安慰他的话,是找不到安慰我自己的话。究竟说来,人的事情,猪是管不着的,但这时候,千真万确,我和他沉浸在共同的哀感里。“人定胜天”是人特别喜欢的词语,它为他们折腾输送了源源不断的信心,却不懂得人定胜天应该是:人定,胜天。定是安定。世态安定,内心安定。只有安定了,才能胜天。折腾是不行的,折腾只能遭殃。汤成民把折腾和遭殃连在一起,无意中揭示了某种事实。

可这又能怎样呢?半岛会变,才是坚硬的事实。

他见我扬起脸,以为我在看电视,就去电视机屁股上戳了几下,把锁住的声音放出来。一个女主播正在播报新闻。画面上是漫天大火,女主播说,那是某地森林烧着了,毁了多少公顷,幸无人员伤亡。听到这句话——“幸无人员伤亡”这句话,汤成民瞟了我一眼。我知道他在瞟我,但我没理他。那场大火,不知烧死了多少飞禽走兽和花草树木,人却用那样一句总结,表达着他们的“幸运”。人是自私的。何况那场火灾,还是人引起的。多数人只是“现在”的人,所谓道德观和天地观,只限于口头和本,他们以说和写,来装扮自己,也消除寂寞,还顺带发发癔症。也是在他们的口头和里,竭尽所能地贬低动物,先是说它们不会使用工具,后来又说它们不会伤心,而且想当然地以为,鱼的记忆只有七秒,猪的情绪只能保持半分钟;除了贬低动物,还指责和污蔑动物,说蚂蚱是害虫,苍蝇是害虫,老鼠是害虫……殊不知,人才是世间最大的害虫。你问狼:蚂蚱是害虫吗?狼说:我不知道。你又问狼:人是害虫吗?狼一定说:当然是害虫!你问鸟:苍蝇是害虫吗?鸟说:我不知道。你又问鸟:人是害虫吗?鸟一定说:当然是害虫!人是万物异口同声的害虫。人说保护土壤、河流、森林和空气,前面总要加上一句:为了人类更好地生存。这句话真丢脸。这不仅是自私,还是浅薄和狂妄。

汤成民见我闷闷不乐,拍拍我的脑袋,换了个台。一个身量矮小的男人,正讲一起案件:一个人将另一个人,活人,装进铁笼子,扔进了滔滔江水。那人被抓了,供述了,可就是捞不到尸体。尸体是最核心的证据。公安便想了个办法:将一根与受害者体重相当的活猪,装进铁笼子,在相同地点扔进江水,过几天看看它移到了什么位置。

砰!汤成民把电视关了。

去他娘的,他说,今天成心和我俩过不去。

我没跟着他骂,我只是感到悲伤。

他同样悲伤。这种情绪,在我俩之间彼此流转,也彼此添加。

柏树底下的气氛很沉重。

直到又一个赶场天过后。

这天汤成民也回来得比较早,刚进屋,我立即发现他有种神经质般的兴奋。把我放出圈门后,他独自笑着,呵呵有声。然后他拿出把尖刀,是他削果皮和菜皮用的,刀面既有泥土,也有浆汁,发黑,他却用来刮胡子。他站在阶沿下,迎着阳光,让刀口在下巴上滚来滚去。那几根胡子经不住滚,飘到他脚下的阴影里;它曾经长在人身上,被称为胡子,现在只能叫毛,且是身份不明的毛,只需一缕轻风,它就成了流浪汉,流浪几天,甚至几小时,几分钟,就归于尘土。汤成民的下巴红殷殷的,像有血浸出来,他却将那团圆鼓鼓的肉,摸一把,又摸一把,那表情像吃辣椒,有些刺痛,但痛得舒服。这并没有完,他从柴草窝里,扯出一条高板凳,他叫大板凳,放在院坝中央,再舀盆水出来,搁在板凳上。盆是铝盆,被太阳一照,白光喷射。接着又搭根小板凳,放在大板凳旁边。他坐在小板凳上,向我招手。我走过去。他抚住我的脊背,说些颠三倒四的话。我明显感觉到,他不是在跟我说,是在跟他自己说,跟他自己的兴奋说。每说几句,就抬头望望太阳,又伸手探一下盆里的水。原来他是在让太阳把水烤热。他实在太懒了,连热水也懒得烧。不过他要热水干啥呢?除了赶场日子,他是脸都不大洗的,即使抹一把,也是用冷水。大约过了半个钟头,他又起身进屋,在土灶背后的旮旯里寻。那里有个洗脸架。洗脸架上没有他要找的东西,便蹲下身,两只手像泅水那样在地上摸索。终于摸到了,高高兴兴地拿出来。我却不认识那玩意儿,一握大小,厚薄不均,被黑森森的三合土裹住。他将它丢在大板凳上,返身取来刚刮过他胡子的尖刀,站在一旁刮那东西,把三合土刮去,才看出是块肥皂。之后他又坐在小板凳上,把头埋进了盆里。他是要洗头了。他的头有多久没洗过?不知道,反正我来过后,他从没洗过。

他把那颗头泡了足有一顿饭工夫。

我看不见盆里的情景,只从他手上的动作,看出凝结成饼的发丝,在慢慢散开。哗!头露出来了,更像是弹起来了。那头发不像头发,像一片片不规整的海带,且是泡得太久的海带,有涎涎的黏稠。他开始抹肥皂,除往头上抹,还往脸上抹。抹了三次。当他把水倒进排水沟,沟里涌出黑烟。然后舀水出来清洗。或许是头皮冻麻木了的缘故,这次他没让太阳烤,直接把头瓮了进去。清洗两遍,奇迹出现了。我只能说是奇迹。那头发,竟黝黑浓密,长及肩头。先前太脏了,长一分蜷一分,还以为是地衣,永远都只那么长呢。他将头一甩,长发沉沉**开,水珠子在阳光里飞溅闪烁。这气派,这潇洒,一点也不输给他站在田原上,手臂一挥,说“全是我种的”。还有那张脸,鼻梁挺拔,唇线分明,额头上的“川”字纹,使之在善感的气质里显出硬气;如果不是因为下巴肥实了些,他简直可以称为英俊。不过已经够英俊了。原来,我的主人,汤成民,是这样英俊的一个男人。我得适应他的英俊,也就是说,我要确认英俊的汤成民和被肮脏遮蔽了英俊的汤成民,是同一个人。幸好他的转变是在我眼皮底下完成的,不然我会觉得汤成民把我卖给了别人,我又得经受换主和流离之痛。

把自己打理好了,汤成民笑嘻嘻地看着我,说:汤成民,你等着,我马上给你洗。

又说:我可以不洗,你必须洗。你不仅要洗头,还要洗澡。

这跟上板凳一样,背叛着我的血统。猪这一生,只在长刀从心脏里抽出,才被扔进黄桶清洗。清洗不是为干净,而是为了烫毛,也为了把甲垢烫软,便于屠户用铁做的刨子,将我们“卟拉卟拉”地刮得雪白。我正要分辩,汤成民已端出满满一盆水,还有几米远,就泼到我身上。我惊得一蹦。他却哈哈大笑,你龟儿子嫌冷?他说,我都不嫌,你嫌?他完全忘记了自己把头伸进水去之前,让太阳烤了半个钟头。他过来,拿起肥皂,也不怕湿了裤子,一条腿将我靠住,在我身上横涂竖抹。抹了脑袋、脊梁、屁股、腿脚,又抹肚皮,肚皮是干的,他又去弄来一盆水,搁在我四条腿之间,躬了腰,手捧着往我肚皮上浇,浇湿了接着抹。抹了肥皂,又搓。他搓到了我的阴囊。没装睾丸的阴囊。我曾经是有睾丸的,被姓罗的家伙挤了。我出生不到六十天,就失去了性别。这种隐痛,但愿人能够知道。就像买我那天戳我一样,他对那地方很感兴趣,反复搓洗。这回不是让我痛,是让我舔舐羞愧。我真想恨他。或许他是无意的,但我还是想恨他。他原本就不是我后来想象的那样好。我依恋他,就把他想得好了,其实他还是他,阴晴不定。他今天神经质的兴奋,恰好证明了这一点。

他完全照搬了为自己洗头的程序,打三道肥皂,再冲洗两遍。然后他让我站到干爽地方去,晾干。阳光毫无遮拦,拍打着我的脊背,把浸到皮毛里的水拍出来,身下滴滴答答,生出另一根猪,当然只是猪的模样。我失去了繁殖后代的能力。上天赋予了我那种能力,但被人剥夺了,这辈子,我做不成父亲了。尽管,猪的父亲都是隐者,也是被**呼啸催逼的行者,从不能享受天伦之乐,可那种深含孤独、风尘仆仆奔赴使命的**,正是一根公猪的光荣。而我,**不再,光荣远离。我只能生我自己。生我自己的阴影。

太阳均匀地,抚慰一般地拍打我,把我脊背拍得发麻,麻过后是痒,痒得似在轻微地炸裂。这期间,汤成民在屋里忙,也不知忙啥。待他出来,又端着一盆水。他把水盆往地上一放,说:汤成民,过来。老天,你还要怎样?他说,过来过来。我一步一顿挨过去,却吓得屁股一挫。我看见了另一根猪。这根猪有硕壮的脑袋,有肥厚的耳朵,大睁双眼,瞪住我。原来汤成民又买猪了,我竟然不知情。我有了同类,不再孤单,按理该高兴才对。但我高兴不起来。不知不觉中,我有了占有欲。占有半岛的辽阔,占有汤成民给的食物,占有我对汤成民的依恋,也占有汤成民对我的依恋。我说人是自私的,结果我自己也是。我并不比人好。我的窘态,让汤成民仰天大笑,他那头飘逸的长发,在笑声里波动。我们的痛苦,总是能给人带来那么多欢乐。他把眼泪都笑出来了,用手擦泪的时候,还在笑。然后他弯下腰,从背后搂住我的前胯,将我拖过去。那根猪朝我冲来,但样子极委屈,也极惊恐。看来,担忧和害怕的,不只是我。我不愿看它,汤成民却强行按住我的头,非要我看。他问我:你认识它么?我不答。他又笑,说:硬是长的他妈个猪脑壳,那是你呀!我如遭雷击。这是指我吃惊的程度。稍作镇静,我才注意到那根猪在水里。那是我水里的影子。可那当真是我么,我不是小如仓鼠、干筋瘦壳、不成个猪样么,怎么变得这般长大健壮?

但一点不假,那就是我。先前,我吃的米汤煮青菜,或者别的什么汤汤水水的食物,都浑浊得落不下我的影像,汤成民用一盆清水,让我发现了自己。

除了壮硕,还有那身白毛,溜光水滑,如银如雪。

多么英俊的一根猪啊!

如果我能笑就好了,那我就要跟汤成民一起笑。可是我笑不出来。我们猪,只有被剁下头颅,放在案桌上时才笑。我笑不出来还因为,在我惊喜的底色里,弥漫着化不开的忧伤。我由那么丑陋的一根猪崽,长成个帅小伙了,可是没有谁告诉过我,更没有谁赞美过我,我毫无知觉。我错过了我的成长。别说我母亲,就连我自己,也错过了我的成长。

但忧伤是短暂的,汤成民高兴,我也高兴。我们两个都焕然一新了。他不仅为我洗了澡,还扫了圈。他先用锄头去圈里刨,又用铁锹铲,铲出几篓干尘和陈年的臭味,倒进旁边的菜地里,再牵出一根橡皮水管,拇指压住头口冲刷,既冲地板,也冲圈栏。水漫金山。当水从便口流进茅坑,我的居所也变得英俊了。青色石地板。黄色松木栏。食槽外侧,不知是哪个高明的匠人,錾着天高地阔人寿畜欢的祥和图景(冲洗前根本看不出来),那股巧劲儿,完全可与荒败大院里那尊“八方错”媲美。我和我的居所,彼此般配,互生欢喜。古往今来,猪死了是肉,活着是脏,这是人对猪的命名,而事实上,猪不是天生就脏,猪虽然不把干净作为追求,但也从不追求肮脏,猪滚泥塘,是为泥土在身上干裂后,清除让我们恼火的寄生虫,并非为了沾染泥塘里的脏。这跟人往自己身上贴黏洼洼的膏药是一样的。

那天夜里,汤成民喝了很多酒。我陪在他身边。自从第一次进了他的屋子,我就享受着出入自由的特权。当然多数时候是他请我进去。来一杯?他把酒杯扬在我面前。我以两个响亮的喷嚏回答他。他笑两声,把杯子收回去,自顾自喝,喝到二麻二麻,话就多起来,我也从中听出了让他异样兴奋的缘由。他见到邹镇长了。他从政府门前过,过第四遍的时候(这证明他是故意往那里去的),听见楼上有人叫:喂!喂!他抬头一望,三楼的窗口上,有个年轻人倾出半个身子,正向他招手。他把手往自己胸口压了一下,那人点头,表明确实是叫他,而且做了个让他上去的手势。他上去了,结果是邹镇长要见他。他被领进镇长办公室,邹镇长请他在写字台对面的沙发上坐了,还让领他进来的年轻人用纸杯为他倒了水,才问:三月十七那天带一根猪来的是你吧?他应承了。邹镇长说:记得五月十六把猪带来,我说过的话是要算数的,上午十一点,准时!汤成民点了头,邹镇长又问起我的情况,问我长得好不好,又问我身上干净不干净,说你们山里农民有个误解,以为猪在粪水里滚才肯长肉,其实哪里呢,上个月我去韩国考察,看见人家那些农民养猪,三几天就给猪洗趟澡。汤成民说,我不是山里的,我的家在太平坝华阳村。邹镇长张着嘴,长长地“噢”了一声,说对对对,那你带猪来就更方便了,给猪洗澡就更容易了,半岛上到处是河汊,用不完的水。

原来,汤成民为我洗澡,是因为邹镇长叫他洗。

原来,邹镇长并没忘记要亲我的事情。

我以为她忘了呢。

我以为那只是她的策略呢……

汤成民又在倒酒,眼睛盯住杯子,嘴上一直没停。他讲了另外一件事情。这件事他是从街上听来的。这件事的主人公,是回龙镇的记。那记姓马,跟邹镇长一样,都不上四十岁,也跟邹镇长一样,精明强干。他们最大的区别,也可以说唯一的区别,是马记是男的,邹镇长是女的。类同太多,便相互排斥,面子和谐,里子死掐。马记比邹镇长高一截儿,邹镇长就想把他高那一截儿掐掉,邹镇长比马记矮一截儿,马记就要让她始终矮一截儿。去年,县里打算调邹镇长去另一个镇当记,可她不走。这么绕来绕去兜了几大圈,邹镇长被县委贺记选中,跟他去韩国考察,马记却被省纪委选中,抽调出去办案子。问题恰恰出在马记办案。他跟人去办的,是省委某个副记的案子。省委副记啊,他搭着楼梯也摸不着的,人言,三个等级一个层次,三个层次一个境界,马记和省委副记,正是等级和境界之别。这个当然重要,却也不重要,真正重要的在于,那人曾是马记的偶像;不仅是马记的偶像,也是许多人的偶像。早在十年前,他在某市当市长的时候,就是明星级人物,博晓古今,学贯中西,谈吐随机应变,做事大刀阔斧;作为一方领导,有这些就够了,偏偏他又长得好,形如玉树临风,举止洒漫成棋。那些年,电视上有再好看的连续剧,不少人都宁愿错过,到处找新闻节目,看有没有那市长出现。他的出镜率是很高的,市台、省台、中央台,都有。可就是这样一个万民追捧的人,却因贪污受贿而被审查。马记接到通知那天,就知道是去审他,马记很激动,激动的不是要去审他,而是要去见他。然而,他见到的是一摊废墟。

汤成民说,马记没完成任务,就装病提前回来了。他见到了一摊废墟,自己也变成了废墟。他的精气神垮了。他曾经是个很有追求的人,都以为他前途无量呢,可是他垮了,没有前途了。听说他最近已写了辞职报告。你想想,汤成民对我说,邹镇长铆足了劲儿要搬他这块石头,结果那块石头自己挪开了,不仅挪开了,还碎了,他的那把交椅,不是顺理成章就该邹镇长坐么?汤成民面露喜色,可我想不出邹镇长坐了那把交椅,与他有什么关系。但为了表明在感情上和他步调一致,我点了点头。他却嫌我态度不够热烈,揪住我的一只耳朵说:你龟儿子咋闷拙拙的?你晓得不,趁邹镇长高兴的时候,我问她是不是要在半岛建镇或者化工园区,她说八字还没一撇呢。她虽然没否认,至少表明并不像传说的那样一年半载就动工,为这个,我俩就该欢喜对不对?半岛多在一天,我们就多欢喜一天!

洗澡。还是洗澡。邹镇长说,韩国农民三几天为猪洗一趟澡,汤成民却是每天为我洗。他似乎迷恋上这工作了。我的身体,成了他实现自己的某种途径。难怪洗上几天,让我习惯了他对我的全身抚触,他便把我搂进怀里。一种姿势奇特的搂抱:叫我后腿直立,前腿搭在他的臂弯里。这是人与人的搂抱。他这样抱住我,往后退,我则是向前走。他说,走,走,走。他说一声,我迈一步。这让我相当难受。猪为什么用四条腿走路?是因为猪需要四条腿走路,他现在相当于卸掉了我的两条腿。他以这种近乎残酷的方式,不仅挑战着我的血统,也挑战着我的本能:他要我像人那样,直立行走。可我再三强调,我是猪,不是人。我进了人的屋子,坐了人的板凳,跟人吃同一口锅里的食物,用同一个盆子冲澡,已经大大越界,再跨半步,我还好意思说自己是猪吗?反抗。对不起了汤成民,我只能反抗,必须反抗。他说走走走,我说不走不走不走。我当然没说,只是不迈步子。他拖着我走,拖你的,反正我不朝前迈。我就当我的两条后腿残了。他开初还很有耐心,教我该怎么来,他说你前两天都会,咋倒退了呢?言毕腾出一只手来扳我。趁他搭不上力,我干脆坍下去。他明白了,我不是倒退了,而是故意和他作对。他把我往地上一掼,返身去抽柴枝。他要打我了。如果刚进他家门,他再怎么打,我只会害怕,不会伤心,现在,柴枝还没抽上身,我就伤心得想哭。伤心伴随着决绝,我对他说:你打,打死我算了,那样我们就一别两宽了。他夸张地用手掌将柴枝上的细桠劈尽,劈尽了却没抽向我,而是喘着粗气,再次搂住我的前蹄,要我走、走、走。我偏不走。他手一松,将我丢开,在我正前方蹲下来。这是一场阴谋,目的是让我看到他凶狠的眼神。他深深地懂得一个道理:最初的怕和最初的喜,将明明暗暗地伴随一生。他是要我回忆起回龙镇戏楼底下的情景,迫使我听从他的摆布。可是我的主人汤成民啊,你既然很早就失去了亲人,你应该知道伤心的力量超过一切,自然也超过恐惧。他彻底激怒了,完全可以说气急败坏。气急败坏的汤成民,当真打我了。不是用那根柴枝,而是用腿。我无法形容那条粗壮的腿奔向我的肋骨时,天地在怎样的摇晃,只知道那一刻世间没有别的事,只有他踢我这一件事。我惨叫一声,滚出几米远。

那时候我到底幼稚,不知道在某些情况下,委屈和伤心是可耻的,比仇恨、欺骗、辱骂、恐吓、劫掠乃至残暴,都更可耻。我这话是泛泛而言的,并不特指我和汤成民之间的关系。凭良心说,他给了我伤心和委屈的权利。怪只怪我用了那权利。我太幼稚了,还不懂得有些权利给了你,你却一辈子也不能用。

汤成民倒并没想把我踢伤。他害怕把我踢伤。伤到骨头没有?从下午到晚上,这句话他不知问过多少遍了。我卧在地上,眼睛睁一会儿闭一会儿。他在伙房傍着火塘的地方,铺了件衣服,将我放在上面,随后抱进一捆柴火。我本来没觉得冷,四月已走了很远的路,也不该冷,可火一生,火苗子一熛,我反而打起了摆子。大概是心冷的缘故。他用指尖探察我被踢到的半边,一根肋骨一根肋骨地探。没事,他说,汤成民没事。说着笑了。见我没有回应的意思,他连忙把笑收住,显出几分寡淡,也有几分怯弱。其实,我也没想踢你,他结结巴巴地往下说,我是一时来气,没能管住我的腿。说心里话,我舍不得踢你。这家里就我们两个,我们两个都叫一个名字,我踢你不等于踢我自己吗?我踢你不等于你踢我吗?见我轻蔑地撅了撅嘴,他把上身伏下来,你以为我在狡辩?他说,不信你试试,你现在就踢我一脚,踢两脚也行,踢过后再看我说得对不对。我踢了你的肋巴骨,你就直接照我脸上踢。他把脸侧过来,踢呀!见我不动,他抓住我一只前蹄,在他脸上打得啪啪响。蹄印重叠,脸如猪场。七脚,他停下后说,我数了,是七脚。我踢了你一脚,你踢了我七脚,就相当于我在你那里赊了一块钱的东西,几个钟头过后,就还了你七块,黑心啊,汤成民,你这高利贷放得黑心啊。他的这些话,我只是朦朦胧胧地听见,因为正如他所言,打他的那条腿,当真痛乎乎的。我打了他,尽管是被动打他,也相当于打我自己。

再没必要使性子了,我站了起来。

欣慰和喜悦无以言表,他就反复搓手,像他的心长在手上。搓着搓着才想起什么似的,提来吊罐做饭。做了满满一罐。这顿晚饭吃得晚,我们都饿了。他不让我回圈里去吃,端来滗米汤的木盆,让我在木盆里吃。木盆就放在四仙桌旁,我跟他一道吃。他倒酒的时候,以遗憾到骨的口吻说:你不会喝酒,真他妈可惜。猪不是会吃酒糟吗,吃酒糟不就是喝干酒吗,你咋就不会呢?我想这是不必回答的。人也并非个个都能喝酒。我很快吃饱了,他又让我上了凳子,摸着我的头,很动感情地说:汤成民,我们两个有缘,你晓得不,我们两个有缘!好几年了,我既不养鸡鸭,也不养猪狗,我看到一切会走的东西都烦,对我自己也烦,可是那天,见你第一眼,我心里就活泛了,你说这不是缘分还是啥?我却在想,把我倒提起来,用指头戳我,也是缘分?他接着说:汤成民,自从有了你,我就觉得自己有了个相依为命的活物,我绝不杀你吃肉,我要一直养着你,猪的寿命应该跟狗差不多吧?那么你可以活十多年,只要不出意外,你大概比我先死,你死了,我也不吃你的肉,我要弄口棺材,把你埋了,就埋在柏树底下。我的魂在柏树上头,能日里夜里看着你。

我的蹄印还留在他脸上,他说话的时候,那凌乱的蹄印跳动着,像我还在朝那里拍,还在发出啪啪的响声。

我往他身上靠了一下。

就在这时,他陡然问了一个非常莫名其妙的问题:你觉得邹镇长这人怎样?

该如何回答呢,我只见过她一面,而且是在那样的情境里见她。现在回想起来,她长得很漂亮,但不是打人的那种漂亮,是经得起看、也经得起评说的漂亮,即所谓的“二眼美女”。或许是因为她说要亲我的缘故,我记住了她的嘴唇,唇吻丰润,机敏,灵动,可以包含,也可以开放,包含和开放能在瞬息间完成。我只能说这么多了。好在汤成民并没听我说,他沉浸在自己的心思里。待我静下来,他扎实地吞下大杯酒,又喷出一口火辣辣的酒气,眼望别处,沉缓地说:我跟她,是校友。我在回龙中学念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她念一年级。那时,回龙中学在半岛上,有八十多年历史,围住校舍的树木,横桷树、洋槐树、桂花树,也有八十多年,嵌在操场上的瓷渣,面在小路上的石子儿,全都有八十多年,即使寒暑假,校园里没一个人,只要起风,就能听见读声,那是八十多年来的学子在读,风把他们的声音保存下来了。十三年前,学校迁走,校舍荒废,古树也被掐头锯枝,运进城里栽种,但读声还在,我也经常去听。我听了六年。六年过后,那声音突然消失了。它没和我打声招呼,就离开了。它跟半岛人一样,把我抛弃了。从那以后,我再没往那边去过……唉,说这些干啥呢,我不是在说邹镇长吗?我读二年级,邹镇长读一年级,当然那时候她不叫邹镇长,叫邹静。她名叫邹静。我跟邹静有天在去食堂的路上相遇,我看她一眼,她看我一眼,对她来说,这一来一去的两眼就像风吹过;对我就不一样了,我的魂被她没收了。从那天起,我就为她害单相思。单相思这东西,汤成民啊,你龟儿子是不懂的,那整死人哪。最整人的地方就是得不到回答。我只读完初二就辍了学,可对她的单相思有增无减。我经常去校门外溜达,就为了能见她一眼;也经常去河边,几条河都去,我对河水说:我闭上眼睛,等我睁开时,你要是干了,我就不想她了。可当我睁开,河水却汪汪洋洋的,打着水酒涡,欢快地流——水跟着水,水酒涡跟着水酒涡,白天黑夜,永不停歇。她在回龙中学读了初中读高中,后来考上了大学。我以为她一走,我就得了解放,哪晓得想她想得更恓惶,就像身上的病,皮上长个疮,痛起来可以摸,痒起来你可以抠,要是痒在骨头里,也痛在骨头里,你看不见摸不着,那才喊天!我狠狠地骂自己,啥野鸡凤凰啊,癞蛤蟆天鹅肉啊,可是骂管卵用?未必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就犯了天条?我不是找不到女人,是心里装了她,再也装不下别的女人;我心里没有野鸡,没有凤凰,没有癞蛤蟆,也没有天鹅肉,只有她。你是不是觉得很可笑?她都不认识你呢,你把她装恁紧干什么?想想也是,我也经常这样问自己。骂都不管用,别说问。这辈子,我只能做单相思的烈士了。她大学毕业去了哪里,我不晓得,直到大前年的七月十四,我在街上偶然碰见了她……虽是三十三四的女人了,头发也剪短了(她以前的头发拖到屁股丫子),但我一眼就认出了她,我的单相思跟她一起在长大,在变老。汤成民,说起来真丢人,见到她我就红了脸,耳根烧得青辣子痛;就像少年时候一样,想见她想得发疯,真的见了,脸却红得起火,躲都躲不赢。其实她根本就没瞅我一眼,我是说大前年七月十四那天。我听见人家叫她邹镇长,才晓得她现在的身份。嘿,那天回来,我发现自己不想她了,你说怪不怪?可到夜里,我又发现,我不想的是邹镇长,邹静还在继续想。麻烦的是,邹镇长的确是邹静变来的,我想邹静,咋能不想邹镇长呢?……

他怅惘起来,咕嘟嘟喝酒。

我该不该相信他的话?他分明说自己的魂在柏树上,怎么又说被邹静没收了?

可我还是觉得应该信他。即使不信他的话,也该信他一往情深又痛苦不堪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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